“那今日便再讀一首《氓》吧。”
不過都是老熟人了,便當着他的面說男人的壞話也不怯的。
“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她素手點着墨水勾勒出的文字,一邊柔聲對妙芙解釋:“這便說的是個傻笑着的窮小子,想要以布換取絲綢,可他本來的目的是想要來提親的。”
可是他娶親之後未有珍惜良緣,三心二意的,他的妻子也是烈性,便幹脆的和他一刀兩斷了。
是要驚醒後世女子莫要耽于情愛,若是真遇到負心人,也不可忍氣吞聲。
“唉,”坐在門前的王峥忽然長歎一口氣,捏着女子的絲帕,忽而吟誦起來,“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他的聲音渾厚,讀詩時又氣長,洋洋盈耳的,有幾分豪氣在。
燭火搖曳,坐在車内的主仆兩人看向車門旁躲雨的男人。
“讓夫人見笑了,”他似乎是戲瘾大發,舉着個帕子眼含深情的,“我隻是不願意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也變成個虎姑婆模樣。”
姜芷微将書往矮桌上一拍,冷聲道:“你這是何意?”
就隻誦了開頭一句,後頭譴責男人朝三暮四、不如一拍兩散的精彩部分都未有讀到,這人便如此擾亂課堂秩序,真想拿着戒尺将這個不受教的手闆拍得“啪啪”響。
“《詩》中有許多好詩,何苦讀那些怨詞?”王峥靠着車廂,枕着手臂,“再說我這個在戰場上搏命的人吟這一首,不得當嗎?”
他誦的是《邶風·擊鼓》篇,本是說上戰場同袍之間的情誼的。
隻是“偕老”一詞太過符合戀人的期盼,後人多誤用,常常用來傳達情意。
“王将軍這就說笑了,”姜芷微手指點着書頁,“這《詩經》中收錄的詩,首首都是堪讀的,若是如你所說一般,人人都挑三揀四的,這世上便不會有什麼狀元郎了。”
男人正要反駁,忽地一聲驚雷響起。
姜芷微下意識地吓得手一抖,王峥撲身而上地牽住她的手。
響雷之聲綿長未停,兩人在昏暗的燭光之中對視。
他是在反應過來之前掌心便蓋住了姜芷微的手背,仿佛是刻在身體裡的動作。
雨下得愈發大了,隔着布簾淅淅瀝瀝的聲音都很清晰,車廂裡卻很靜,聽得清呼吸聲。
“狀元郎有什麼意思,”王峥緩緩出聲,放開手坐回馬車門口,“在夫人眼中不過也是‘氓’罷了。”
若是細聽的話,王将軍的話中是帶着一絲自嘲的。
“我怎麼想又如何?”姜芷微輕輕握着拳,“你不如多想想你自己,早就自身難保了吧...”
王峥有些玩味地看着她:“看來姜夫人這些年對我也并不是毫不關心的。”
怎麼能做到毫不關心呢?
身世平反一案王峥幫了她許多,扳倒齊家也有他的手筆,甚至在仕的弟弟正均都一直與他有書信往來。
先皇永平帝有許多個兒子,兆康帝一開始并不是皇位的第一人選,隻是哥哥們後面死的死傷的傷,越到後面越張牙舞爪,就他一人從頭到尾老老實實地,最後老實地登上了皇位。
前朝老臣以為這個皇帝無甚黨羽、軟弱可欺。
可跟兆康皇一樣老實巴交的長安侯突然立下赫赫軍功,在西北坐擁百萬強兵,便如同一把正國之劍,狠狠地紮在魑魅魍魉的死穴上。
可當朝局穩固、邊境太平,兆康帝與長安侯的肝膽相照便要結束了。
王峥這位兆康帝贊許過多次的子侄,将要面臨的就是“飛鳥盡,良弓藏”的結局了。
大廈将傾,隻怕如今是他最後的風光了。
姜芷微望向他的眼睛。
“你可還記得上巳節抽的簽文?”她之後又細細想了許久,隻覺得王峥這次回京危險重重,需得夜夜難眠苦思良計才對,“你可知你許是要被派去東南平海寇?”
“姜夫人當時不也應該聽清了,”王峥撐着下巴看她,“那時我求的是姻緣。”
姜芷微忽然失了興緻。
這是一場難赢的仗,不隻是說叫一個騎馬的将軍去劃船,而是這一場仗他若赢了反而會有更糟的結果。
這些天她幫着王峥想了許多,想着戰船船帆的材質,想着士兵所應該配備的裝甲,想着防止暈船的藥方。
可是王峥好像滿不在乎。
“王峥,”姜芷微頓了頓,問出了她一直想知道的那個問題,“兆康五年,黃州暴亂,當時是不是你...”
“你非要弄明白?”王峥的眼中忽而帶着冷意,“姜芷微你何止欠我這一個人情?”
他不願說。
妙芙默默地坐在角落裡聽這個兩個人打着啞謎,說是要教小丫頭讀詩,但早就變成這兩個人的主場了。
他們兩個人又開始無聲的對峙,當着一個活生生的小丫頭的面,妙芙偷偷歎了一口氣。
忽地又一聲炸雷響起,傳來馬匹的嘶鳴。
雖然同樣是雷聲,但冷戰地兩人在一瞬之間對視,他們似乎格外有默契,無需旁的話,便知這次事有蹊跷。
王峥周身氣息瞬間變得凜冽起來,他手按在劍柄之上,低聲囑咐:“别出去。”
雨聲模糊了腳步聲與刀劍相交的聲音,姜芷微将妙芙推進車廂内,翻出王峥送的寶石匕首靠着牆站着。
妙芙雖然看起來有些呆,但也不是隻會被吓得躲到一旁的弱女子,她靈機一動,從點心匣子裡倒出許多細碎的點心沫子捧在手上,準備來個出其不意。
車内的女子屏住呼吸,風伴着雨水将布幔吹起,可以瞥見兩方人馬纏鬥在一起,濛濛雨幕裡,有一個如同野熊一般健壯的男人朝着馬車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