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川的冬天,每一陣風都像是淩遲在身的利刃。
冬日若是不搽點香膏就出門,不出一盞茶的時間,俏臉就能生生凍出許多幹裂傷口。
可楊沛雲沒有香膏,甚至連一身體面的衣物都沒有。
低矮的鐵窗狹小,僅僅起到透氣的作用,若是湊近了,還能看見遠處三三兩兩路人行走的雙腿。
楊沛雲白着一張小臉,趴下身子緊緊挨着窄小的窗,試圖将臉伸得遠一些,去夠刺骨寒涼的雨水。
她怕冷,整個人都被窗間的硬鐵凍得瑟瑟,嘴唇蹭過時,嘗到了滿嘴鐵鏽味。
周遭環境髒亂的要命,蟲鼠亂爬,還彌漫着大片大片陳年的血漬。
楊沛雲這般膽小的,不敢多看一眼,因外頭連綿的陰雨,勉強解了她幾日來的幹渴,此刻人蜷縮在角落,兩眼無神。
“啪——”
尖銳頓澀的聲音傳來,她擡眼望去,見緊閉的大門被打開,一身官服的衙差滿臉不耐煩地拉着門,一手推着幾個瘦小的身影,在同旁人說話。
“還不是那件走私案,大人說了斬草除根,相關人都不許放過。”
“誰知道呢,抓了這麼多人,反正最後都要殺了……”
有三個瘦小身影被扔了進來,砸到地面,皆是痛得說不上話來。
隻等着官差走了,門又關上,楊沛雲才敢動作,她爬起來,緊張地将一人扶起:“沒事兒吧巧安?”
又頓了頓,望向另兩人,咬了咬唇還是湊過去:“姐姐……你們還好嗎?”
還沒等将人拉起,小腹處被人當中踹了一腳,力道雖不大,但楊沛雲被關了幾日,粒米未進,本就沒什麼力氣,這下趴在地上,更是爬都爬不起來,兀自狼狽喘氣。
“下賤坯子……”
一個稍長幾歲的姑娘,滿身是傷,血淋淋的,一看便知受了刑罰。
楊沐月渾身都痛,正一身怨火無處發洩,口不擇言謾罵道:“沒長眼睛嗎?按着本姑娘傷處了!”
身旁還有個稚嫩些的,也是滿臉戾氣,一看便知是親姐妹兩的。
二人面上如出一轍的怒火和恐懼,默契上前鉗住楊沛雲胳膊,想像之前在府上那般打罵。
卻被人攔住。
巧安自小幹多了活,比這兩個身嬌肉貴的小姐耐打,此刻還能站起身來阻攔。
楊沐月氣得五官扭曲:“你個下人也敢忤逆主子?!”
“下人?”巧安皺眉冷笑,“小姐們如今還不明白嗎,這屋子裡都是等着被殺頭的,哪還有什麼主子下人。”
一語驚醒夢中人,此刻屋中所有人都被吓住。
楊沐雪年紀小些,聞言扯着嗓子哭喊:“姐!我們會沒事的吧?爹爹什麼時候來接我們回家?我好怕啊姐!”
楊沐月到底年長,此刻眼底灰敗,緘默不言。
這姐妹兩向來惡毒,自小便變着法子欺負楊沛雲,先前在楊家無人為她撐腰,艱難度日也就罷了。
可如今都死到臨頭了,巧安再忍不下這口氣。
她回到小主子身邊,見人傻愣愣的,以為是被自己方才那句話吓到,歎了口氣,用衣袖擦擦她的臉。
但見楊沛雲怔怔擡頭:“巧安,你疼不疼?”
巧安被這句問話差點弄得掉眼淚。
她家姑娘多乖巧啊,又懂事又聽話,若是生在和睦的家中,一定能平和幸福一生。
哪像待在楊家,生母早亡,繼母不仁,連帶着姐姐弟弟都跟着刻薄殘忍。
楊家的家主從來不管後宅之事,對楊沛雲這個女兒也習慣性地忽視,使得她成長的這幾年來,過着連最下等的女婢都不如的日子,任人打罵。
經過方才那番拷問,大家都明白,老爺與走私案牽連是闆上釘釘的事了。
楊家一共不少人,這幾年府中闊綽,原以為是家中生意好了,卻沒想到是這般禍事。
早晨除了楊沛雲外,其他三人都被捉去問話,挨了一身的傷,估摸着也快輪到她了。
然而楊沛雲雙眼望着破敗的屋頂出神。
糊裡糊塗過了十來年,還沒活明白呢,就要死了。
死了也好,她安靜地想,沒爹沒娘的日子,她早就過夠了。
屋外又傳來腳步聲,上午經曆過一次的姐妹兩此刻面色發白地縮在一起,又是抽泣又是哆嗦,聽得楊沛雲有些耳鳴。
輪到她了嗎?
門口傳來咯啦啦開鎖的聲音,她神情恍惚地望着那扇門,忽然什麼都感知不到了,視野之中隻剩下緊閉的大門。
門外開鎖聲顯得尤為漫長,每響一聲,楊沛雲便心悸一次。
她望着那扇像永遠也不會被打開的牢門,隻覺越來越喘不上氣,心中恐懼無限。
巧安好像在喊她。
“姑娘?姑娘?”
聲音卻像沉入了水中,變得越來越模糊,混沌,直到最後一聲,語破天驚。
“姑娘!”
楊沛雲倏地睜開眼,出了滿身的汗。
巧安正坐在床邊的小榻上,帕子按着她的額角,一臉擔憂:“姑娘可是又夢到臨川了?”
楊沛雲沒緩過神一般,愣愣的,身下的寝被柔軟厚實,屋内的炭火不會嗆出一層層的黑灰,巧安開了一點窗,她順着窗縫看出去,望見了滿園的嫩葉,和隐隐亮光的天際。
是了,她早已不在牢中,不在臨川,現在也不是寒冬了。
正月初十,雨水節氣,早已入了春,隻等盎然春意到來了。
楊沛雲閉眼,重又睜開,明亮雙瞳已然清醒,她起身下床:“侯爺可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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