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啟聽了他的回答,卻是大吃一驚,那個遊手好閑,整日聽曲遛鳥的閑散番王怎麼會有這麼一個出塵脫俗的公子。
淨覺發現帝王失态,忙上前道:“不知施主今日到訪,未能遠迎,失敬。”
曹啟已回過神來,笑道:“不知二位方才所論何經,可否允許在下旁聽。”
他不介紹自己,淨覺不會點破,于是回道:“我們在論龜茲大法師翻譯的《金剛經》。”
“不知是該經書那一句?”曹啟問。
“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是為不執着于外物,内心自然清淨”淨覺答。
曹啟問曹壬:“曹公子也是這般理解的嗎?”
曹壬想了一下,才回:“《道德經》雲: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在我看來,二者有異曲同工之妙,人之欲望無窮,唯有節制欲望方能保持内心的安足清靜。”
曹壬想到用老子的言論解釋《金剛經》中經典語錄,清晰明了通俗易懂,淨覺愈發欣賞他的慧根。
而一旁的曹啟,也終于能夠理解眼前的少年為何如此超凡脫俗了,因為他雖身在紅塵卻已如蓮花座下弟子。
節制欲望,方能保持内心安足清淨,可誰又能真正做到呢?
諸侯王公子進洛陽後,他們頻繁奔走于朝廷重臣的府邸間,隻為能夠尋得支持者。
他們以為他們做得隐蔽,卻逃不過曹啟的眼,那些不過是當年的競争者們玩剩下的罷了。
若說有人當真不在意潑天的富貴,真正做到内心安足清淨,恐怕隻有眼前的少年了。
思及此,曹啟忍不住看着曹壬道:“公子大智,不知在下日後可否有幸與公子論經?”
曹壬還不知眼前是何人,但見淨覺法師如此重視,想來身份不會太差,反正自己即将入佛門,誰與自己論經都無礙。
他笑回:“能得貴人認同,是某的榮幸,某平日住在太學學舍,貴人可在那裡尋我。”
曹啟見曹壬謙和有禮,愈發喜歡,于是道:“日後喚我開元即可。”
曹啟,字開元,是為清河王世子時所用,過繼給先帝為太子後,再也沒有用過,慢慢的,大家都忘了這個表字。
曹壬起身行禮,道:“君期見過開元兄。”
曹啟對此番白馬寺之行非常滿意,太子薨逝後萦繞心頭久久不散的抑郁煩悶,在他和曹壬讨論一個多時辰的佛經後,終于煙消雲散。
下山的時候,看到簌簌而落的白雪,他竟然覺得和以往看到的不一樣了。
今日的雪格外的純淨,如那少年眉間的笑,眼底的光,一塵不染。
自此以後,曹啟時常微服去太學學舍找曹壬談佛經,去的次數多了,二人也不單單讨論佛經,也會讨論當下的民生百姓。
這日,長公主邀請洛陽城中的少男少女們去公主府賞梅,全京都的公子和女郎都去了,唯獨曹壬沒去。
曹啟至學舍時,天空已放晴,卻比下雪時候更冷,他進屋時看到曹壬在專心緻志地看着一盞燈。
燈屏有規律的轉動中,燈上的畫細膩卻不失童真。
屋内燒着火盆,炭塊在盆種裂開,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與這燈轉動時發出的聲音出奇的合拍。
曹啟在火盆旁席地而坐後,看着燈道:“能做出這燈的人,想來也是個有趣的。”
曹壬聽了,看燈的眼神突然變得異常溫柔,他笑道:“小友說這燈可以照亮我追尋夢想的路,誠不欺我。”
那是曹啟第一次在這個少年眼中看到不一樣的情緒,溫柔美好卻與風月無關。
曹啟已經知道眼前的少年打算出家,在今日之前,他以為這紅塵中已沒有什麼是少年所在意留戀的。
但今日,他敏銳的發現,少年内心深處也藏有最柔軟的一面。
哪怕隻是這一點點新發現,也讓曹啟目露精光,喜悅更是忍不住就要溢出來。
站在身後的慶平是曹啟的内侍,伺候君王已有三十年,他看君主此時的目光像極了一頭大灰狼在垂涎一隻小白兔。
好歹隐藏一下吧,這也太明顯了,就不怕吓到君期公子嗎?他忍不住輕咳一聲提醒君主。
曹啟聽到慶平的咳嗽,立馬變回人畜無害的模樣,笑道:“要是有機會,我也想認識認識這麼有趣的人。”
話音剛落,曹壬眼中再次恢複以往的平靜,仿佛曹啟看到的都隻是錯覺。
他将燈交給江澈後,沉靜的嗓音徐徐道:“開元兄打算何時向我坦誠你的身份。”
他隻是無欲無求,并不是傻,這個自稱開元的人,隔三差五來這冷清到無人問津的學舍,卻從未引起太學博士的注意,隻有可能是因為他身份極高,大家皆聽令于他。
這樣的人,想必長期浸淫于權貴中,他不會将阿萸介紹給這樣的人認識。
曹啟今日本來也未打算再隐瞞,于是笑道:“因你不戀紅塵,朕便也想舍了身份與你相交,非有意隐瞞,朕當年也是從這太學中走入東宮的。”
聞言,曹壬立馬起身,領着方言和江澈一同向曹啟行禮。
曹啟坐着受了他們的禮,然後才道:“你看,像以往一樣不是更好?”
曹壬在火盆旁席地坐好後,才道:“陛下當以自身安全為重才是。”
一朝天子若經常微服出宮,終歸太過冒險了。
曹啟卻自顧自的說起了近期的苦惱,涼州境内胡汗雜居,一年到頭平不完的内亂,前幾天,一名平亂猛将病逝了。
上黨郡連續幾年幹旱,今年又受蝗災,已然民不聊生,郡太守向朝廷請旨赈災的奏疏已送了一封又一封,可朝廷真的撥不出那筆款。
因為受災的地方不隻有上黨一郡。
曹啟問曹壬:“君期為何想要出家?”
曹壬聽了,卻是愣了一下,他從小與祖母禮佛,接觸最多的是佛經。
他知自己也許活不過二十,為了佛前那盞長明燈,他想到出家還願,再到後來,皈依佛門成了自己的夢想。
靜默片刻,他才回道:“衆生皆苦,我既無力拯救他們的肉軀脫離苦海,那唯有入了佛門,借無邊佛法度化他們的靈魂。”
頓了一下,他接着道:“人有不為也,而後可以有為,我自知能力有限,且與佛祖有緣,所以隻能想到皈依這一事了。”
曹啟聽了,沉默須臾後,歎道:“若身居高位者能對百姓心懷仁善,而非隻顧追逐名利随意踐踏人命,這天下當能太平祥和。”
曹壬能聽出帝王的殷殷期盼與現實殘酷帶來的力不從心,可正如他所說,他沒能力為帝王分憂。
于是,他溫言道:“陛下是心懷仁善的明主,在不久的将來,定能迎來您所期望的天下。”
這樣蒼白又無力的安慰,曹啟在臣子口中聽過無數次,可如今從曹壬口中說出來,他卻莫名被安慰到了。
帝王也是凡人罷了,哪怕心懷仁善也終究逃不了名和利,三十年如白駒過隙,他已經盡力。
隻是他仍不願放棄,仍期盼着下一任帝王能讓即将分崩離析的大魏免了戰亂,仍期盼着下一任帝王能迎來太平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