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萸剛踏入院中時覺得今日的海棠美得讓人沉醉,如今再看卻隻想到滿眼皆是留不住花期的無奈。
她一直都知道曹壬想皈依佛門,也知道這一天早晚會來臨,可真當他說出訣别的話語時,她心底悶的難受卻又說不出具體原因。
調整好情緒後,她淡然一笑,道:“聚散因緣起,因果各自散,縱使将來不再相逢,我亦能永遠記住曾經有位少年待我滿是真誠。”
“吾亦然!”曹壬回。
陸萸不是扭扭捏捏拖泥帶水的性格,想通了,倒也沒表現得太過傷感。
她笑着接過盒子蓋上蓋子後,道:“這就當是你給我婚禮備的厚禮吧。”
她還記得當初在馬車内,他說過她若覓得良人,定會備一份厚禮。
不待他回答,她又笑道:“許久未聽到你的琴音,今日能否再為我撫一曲?”
曹壬問:“阿萸想聽哪首?”
陸萸想起當初遊湖時他和兄長的琴箫合奏,便道:“就聽《流水》吧。”
曹壬讓方言收走案上的茶具後,取出琴,輕輕調試音色。
他整個人沐浴在晨曦之下,古色古香的七弦琴散發着柔和光澤,撫琴的手指瑩白如玉,手指微微彈動,美妙的琴音就清泉細流一般汩汩而出。
陸萸安靜的坐在案幾旁,看着海棠花被風吹落,聽着悠悠缭繞的琴音,鼻間仿佛嗅到海棠花的清香。
這一刻,她突然想着就這樣坐到地老天荒也挺好。
可惜,正如她講過的那些故事,無論是否圓滿,終有完結之時。
當曹壬的琴彈下最後一個尾音之時,陸萸拉回遙遠的思緒,看着海棠花間飛舞的蝴蝶悠悠開口:“傳說有兩位高僧,寒山和拾得。
一日,寒山問拾得: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該如何處之乎?”
曹壬聞之,問陸萸:“拾得如何作答?”
陸萸轉過頭注視着曹壬,笑回:“拾得答:隻需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拾得的回答霸氣且參透一切,讓曹壬聽後久久未能回神。
陸萸沒想過曹壬會對這樣的回答即刻做出回應,因為自己當年看到這句話時也是頗受震撼。
她起身走到海棠樹下,對着他盈盈一拜:“凡人修行,道長且阻,願君珍重!”
怔愣中的曹壬沒有起身回禮,放在琴弦上的手指微微收緊後又松開,他笑着回:“珍重。”
陸萸再次回禮,然後潇灑轉身。
她經曆過太多離别,早已不會為分别痛哭流涕,既無力改變,那就灑脫放手。
他有他的夢想要去追逐,她亦有她的人生需要經營,如今這般,其實剛剛好。
曹壬坐在琴前,靜靜地看着陸萸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視線裡。
再次起風,即将開敗的海棠花極易被吹落,紛紛揚揚,好似漫天飛舞的雪花,讓身處夏日驕陽下的曹壬覺得徹骨寒冷。
今日天還未亮,他就讓方言給自己上妝,隻怕她看出他的病容,他私心希望好友往後再憶起今日這場别離時,海棠花下的少年是健康的。
他從黎明時分就坐在廊下,看着太陽一點點升起,看着那個女孩穿着她最愛的綠色衣裙,帶着滿眼的星辰,自那棵海棠樹下向自己走來。
如今她帶着他能送出的最後一份禮物,從那棵樹下離去,此番一别許是永無再見之期,回頭細算,他們相識已整整五年。
五年,于好友漫長的一生而言其實很短,而于自己即将逝去的生命而言,五年的時間很長,長到足夠回味一生。
他第一次這般坦然的向那個明媚的女孩撒謊,可他覺得這才是他想要的圓滿。
他不會讓她知道根本沒有什麼能治愈舊疾的良方,不會讓她知道他已開始咳血,更不會讓她知道此番洛陽之行或許注定有去無回。
他不是逞強非要去洛陽,隻是知自己身體每況愈下,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的落魄不堪,不想看到她那雙明亮如星辰的雙眸噙滿淚水。
一聲“咚”的聲音傳來,竟是他隐忍之下将琴弦生生扯斷了,他低頭看了看受傷的手指,恍惚間嘴角忍不住上揚,原來還會疼也是一種慶幸。
方言看到曹壬的手指出血,忙去屋内取藥。
江澈不忍的開口:“少主,女公子已經走了,我們回屋吧?”
曹壬劇烈的咳嗽起來,不知咳了多久,咳嗽讓他慘白的臉終于泛起紅色,當他拿開捂在嘴上的手帕時,上面赫然一片鮮紅。
他左手扶着案幾才堪堪坐穩,喘息着回:“再看看這海棠吧。”
或許明年再也看不到了。
江澈拿走那塊染血的手帕,一個大男人卻已是忍不住紅了眼眶,他像往常一樣将手帕扔進火盆中,很快火苗吞噬了手帕,什麼都沒有留下。
曹壬将自己的打算告知方言和江澈時,他二人是極力反對的。
去洛陽,先不說徐醫仙到時候能否及時救治,就算能,建業至洛陽山水相隔,路途奔波于他的身體也是一種折磨。
可曹壬想的卻是若真如醫仙所言已時日無多,那他想去看看向往已久的白馬寺。
如果一開始就想要遁入空門,又何必在意早晚。
與其一日日纏綿病榻讓關心自己的人傷心落淚,何不早早離去,讓他們隻記得他最好的時刻?
他向老王妃辭行的時候,也是這般解釋,這府中,他需要辭行的人,也隻有老王妃一人了。
老王妃常年禮佛,對生死離别看得比較通透,聽完曹壬的打算,默然許久,才道:“既已有決斷,那便去做吧。”
曹壬再次深深一拜:“謝祖母多年來的照拂,也謝祖母的理解與包容,君期走後,望祖母珍重。”
老王妃崔氏坐在上首,看着跪在地上的孫子,想起當年剛從琅琊王氏帶回來的男孩,那時候也如今日這般平靜。
哪怕那時候他隻有五歲,突然到一個陌生的環境,見了陌生的人,他卻能無憂無懼,平靜的審視南安王府中的一切。
是她讓他修佛,讓他參透離别,參透生死,有今日的果是她早就能預見的。
所以,雖有萬千不舍她隻笑着回:“也請你珍重。”
一聲珍重,一場離别,人生聚散,都是尋常。
陸萸離開南安王府後,也沒有表現出太多悲傷的情緒。
因是夏日,牛車的簾子已換成了透氣較好的紗簾,她看着陽光透過紗簾照在手中的小木盒子上,光影朦胧隻覺不是很真實。
回到芝蘭院後,她讓木槿把跑馬燈裝進盒子裡,然後靜靜的看着一大一小兩個盒子。
坐了一會,她找出一張紙,寫下一行字放入裝有跑馬燈的盒子,然後邊蓋上蓋子,邊對銀杏道:“小盒子你先替我收好,我現在去找大兄。”
夏日午後的陽光帶着熱度散向大地,院中樸樹的枝頭傳來陣陣蟬鳴,陸萸看着腳下的影子,想起了靜初寺那次踩影子的遊戲。
想到美好的回憶,離别的傷感好似又淡一些了。
她推開陸弘書房的門時,陸弘正在練字。
他從書案間擡首道:“我一直在等你。”
說完這話,他細細看過陸萸的表情,才歎道:“你遠比我想的要通透,我卻不知該開心還是難過。”
陸萸将盒子放在書案上,笑道:“自是該開心的。”
頓了一下,她接着道:“明日你将這盒子給君期。”
“好”陸弘答應,看着盒子卻沒問裡面是什麼。
靜默須臾,陸萸笑着開口:“我這人素來懶散,所以不想起太早去碼頭送你們了,在此預祝兄長在太學學有所成。”
陸弘笑着應:“也祝妹妹早日習得一手好字。”
“那是自然,屆時阿兄回來可抽查。”
陸萸自信滿滿的答。
二人又聊了一下他們此番行程安排,眼看晚膳時間将至,陸萸才從書房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