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下肯庇護她,是因為還打算拿她去聯姻,所以在一些小事上還肯向着她。
可遷墳,就意味着重提舊事,搞不好還會牽扯進當年皇長子與先太子的奪嫡之争,敏感至極。他不會為她冒這個風險的。
初回來時她就已經試探過他對父親的看法了,他卻直接避開。
後來她才回過味來,今上是皇長子的血脈,王兄當年卻是先太子的黨羽。這件事誰來提都可以,唯獨不可能是王兄。
上次,她胡言亂語又開罪了王兄,他怎麼可能幫她呢?
她歎息一聲,同簇玉走回長亭,送她們過來的車夫已等候了許久,待二人上車,便欲駕車離開。
“等一下!”
後方卻傳來駿馬奔馳的聲音及一位女子的嬌喝,令漪回頭,隻見官道上駛來一匹棗紅色的駿馬,馬背上一名紅色騎裝的少女,鳳眼櫻唇,紅裙如雲,英姿獵獵。
她身後另有數名衣着豔麗的侍婢策馬駛來,其中一匹馬上馱着個面色蒼白的侍婢,手臂、腿上都纏着厚厚的繃帶,皆被鮮血染作春櫻血色,顯然受了傷。
轉眼,少女的馬已至身前。她跳下馬,原本白皙的臉頰也因了這一路風塵變得紅撲撲的,同令漪道:“這位夫人,我的婢女被狼咬傷,亟需用車。可否行個方便,同輿而行?”
令漪掃了一眼對方的裝束。
少女一襲紅色騎裝,身負弓羽,顯然是才從北邙牧場打獵歸來。頭上罩着帷帽,是很珍貴的茜绯花紗,用銀線在輕薄的紗上繡出海棠暗紋,素雅清貴。衣袖裙裾卻以金線鎖邊,行動間裙擺飛揚,如一朵恣意盛開的金紅牡丹。
胸前挂着七寶璎珞,腰間則綴着水蒼玉——《職官志》有言,官二品以下,五品以上,佩水蒼玉。她既是女子,多半,是皇親國戚,是自己不能輕易拒絕之人。
再看那馬背上的侍婢,她傷得極重,包紮好的繃帶裡正一滴一滴地滲下鮮紅的血來,這樣颠簸下去,怕是會出人命。
令漪心間猶豫淡去,微微莞爾:“這倒是不難,請她上車吧。”
其實對方身份貴重,她并不能拒絕。但這少女分明是主子,卻對一個婢女關懷備至,同洛陽城裡那些草菅人命的貴人們大不相同。這倒是令她頗有好感。
“多謝夫人。”少女道,又急切地指揮一衆侍女将傷患擡上車,“快,把春桃扶上去,再塗點金瘡藥,先把血止住。”
一時衆人扶了那婢女上車,本不寬敞的小車一下子被占去大半。少女歉意地道:“真是不好意思,占了夫人的車,就隻好勞煩夫人和我的侍婢們同乘一騎了。我們要回城,夫人要去哪兒呢?”
“妾也是回城。”
“那夫人家住何處。”
“清化坊。”
“清化坊?”
清化坊最大的府邸即是晉王府。少女本已翻身上馬,忽然扯辔回過身來,雙眸如電,“晉王嬴澈,是你什麼人?”
令漪此時已覺出她來者不善,但聽她直呼王兄名諱,亦是微微吃驚。
她如實道:“妾生母是先晉王的如夫人,妾如今隻是借居在晉王殿下府上,不敢高攀。”
“哦?”少女用手掂着鞭子,笑盈盈地,“原來你就是他那個嫁去宋家又守寡回來的繼妹啊。那你是裴慎之的女兒咯?”
自己一身素,鬓間還簪着朵白絹花,被看出身份也是情理之中。但令漪不期她竟還知曉父親的名諱,心間微覺詭異。
她鎮定地應:“是。我姓裴,先夫宋氏,已然亡故。”
少女勃然變色:“好啊,原來你就是那個賤男人的女兒!”
她一馬鞭揮過來,翻飛如電。令漪大驚,閃身避開。
簇玉也急了,張臂護在女郎身前:“這位姑娘,我們好心借車給你,你為何恩将仇報?”
“借車?”少女冷笑,“本縣主征用你們的車是瞧得起你!”
她以眼神示意侍婢們駕車先走,又擒着馬鞭搖指令漪,“至于她,她父親都做得出通敵叛國之事了,他的女兒,自然也是罪人。不過是個罪臣之女,我教訓教訓,怎麼了?”
幾個婢女得令,一腳踹下車夫,駕着車載着那受傷的婢女先走了。急得車夫大喊:“我的車!”
“急什麼,”剩下的幾名婢女一字排開地攔在官道上,嬌喝道,“等回了城,自己來大長公主府上領就是!”
洛京城隻有一座公主府不用在前面加公主封号。令漪恍然而悟,這少女竟是清河大長公主的女兒——臨清縣主!
清河大長公主是先帝世宗皇帝的胞妹,當今天子的姑祖母。先帝駕崩之後,她因撫育天子有功,被允許參與朝政,手上握着一半禁軍,麾下門客無數,就連女兒也破例封為縣主。
可她不記得,自己何處得罪了這位臨清縣主。
況且從小到大,她是因父親遭受過許多的的委屈與敵意,但那些貴女多半是嘲笑或孤立她,因此毆打欺淩她的,這還是第一個。
畢竟那些公侯千金當年多是幼齡,父親之事與她們無關,未必恨之入骨。但眼前這位縣主,分明就是恨毒了父親……
她心下奇怪,嘴上仍反駁道:“我父親沒有!”
“有沒有的你去北園裡和他說啊。”臨清縣主道,“這是蓋棺論定的事,怎麼你對朝廷很不滿麼?”
令漪臉色微白,可不待她反駁,臨清縣主瞥了眼北園的方向,蓦然明白過來,“喲,原來你來這,是來給你那死鬼爹燒紙啊!私自拜祭朝廷欽犯,我看你有幾個腦袋!!”
她抽出腰間一條六尺來長的銀鞭,朝令漪主仆揮來,簇玉尖叫一聲,“女郎小心。”
她推開令漪,自己卻結結實實地受了一鞭子,被打倒在地,小臂立刻見血,可見鞭勢淩厲。
令漪瞬然急了,忙跑過去護住簇玉:“你有事盡管沖着我來好了,動不動打人,算什麼本事。”
“是她自己撲上來的,我可不想打她。”臨清縣主抱臂冷笑,“我隻想打你這個賤男人所生的小賤人罷了。”
她口口聲聲皆是在辱罵父親,令漪一貫平和的臉上也因憤怒染上淡淡的绯色。她道:“這位縣主,妾與你素不相識,更不知先父何處得罪了你。但請你明示,也莫要侮辱先父!”
“想知道他何處得罪了我?”縣主冷哼一聲,又一鞭子揮來,“那就去地下問你父親吧!”
長鞭迅疾如閃電,破空劈下,被令漪扶着簇玉一躲,撲了個空。縣主臉色一變,一鞭子又要揮下,城中方向忽然傳來一聲清喝:“住手!”
是甯瓒的聲音。主仆二人忙回過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