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日回去之後,令漪接連做了好幾日的噩夢。
永遠是香霧迷蒙的夏日午後,在那間她曾去過的雲開月明居裡,她被放在那張向陽的大書案上,環住她的手臂粗碩而堅硬,握着她腰往上一提,激得她心如鹿撞,渾身顫栗。
有微涼的指遊走在她平坦的小腹,呼吸灼熱,噴灑在她頸邊:
“今日到這裡,可以嗎?”
夢中的一切都是那般真實,她好像睡在柔軟的雲端,又好似是在春日暖絨的草地上,可唯獨看不清,夢中癡纏的男人的臉。她起初以為是夢見了丈夫,但丈夫沒有這樣健碩的體魄,也未來得及同她圓房便永遠離開了她,他很體貼她,即使溫存,給她的感覺也與此完全不同。
宋郎,是你嗎?夢中的她淚流滿面地問,可夢中的男人卻從未給過她回答。
然後就是夢魇的最後,男人的臉總會變成王兄,俊顔懸在她上方,墨色的發絲一滴一滴地落着汗,眉眼間卻全是厭惡:
“賤婦!”
他死死攥住她的脖子,将她摔落在地,夢境天旋地轉,她從雲端跌落深淵……
被掐住脖子的瀕死感真實無比,她驚叫坐起,才發覺這隻是一場午後噩夢。
原來她竟夢見自己變成了那傳聞裡意圖勾引王兄的女子!
如此荒誕的夢一連做了好幾天。每每驚醒,令漪皆是一身冷汗。
蒼天可鑒,她暫時對他并沒有什麼想法,更不知自己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隻猜想,許是那日落水為他所救有了肢體接觸的緣故。加之自己也隐隐有過勾引王兄以達成目的的想法,才會夢見這些。
她起初覺得羞恥,夫君屍骨未寒,她怎能夢見這些?後來更覺得害怕,她不該有這樣的念頭,王兄不是她可以掌控得了的人,除卻利用他對付嬴菱她們,其他時候,還是遠離為妙。
總之,她在心裡告誡自己——今後絕對、絕對不可以招惹王兄。
好在接下來幾日也還算風平浪靜,晉王那邊什麼動靜也沒有,令漪同簇玉洗淨了他那件外袍,存放起來,以備他來日問起。
至若嬴菱——那日離開後,太妃即着人送了些綢緞作為謝禮,不管心裡怎麼想,面子上倒是還過得去。
反倒是雲姬,聽說女兒落水被晉王所救,興沖沖地往小桃塢跑了好幾次來勸她,遭了幾回冷臉也不氣餒。
二月春光就這樣在令漪的不安中匆匆掠過,此後多日她都沒有外出,直至清明将近,才乘車去往北邙山下的北園,拜祭亡父。
而她人剛走,雲開月明居裡,晉王便得到消息。
嬴澈正在書案前親拟給小皇帝的上表,聞言,手中狼毫微頓,一滴墨便落在灑金的箋紙上。
他将箋紙撤去,不動聲色地問:“她去北邙做什麼?”
甯瓒答:“北園亦在北邙,清明快到了,想來,是去上香吧。”
至若給誰,卻未說得很明白。
北園是朝廷專用來處置、安放罪臣屍首的地方,裴慎之的屍首即“葬”在那兒,嬴澈自然知曉。他另換了張箋表,面上依舊沒什麼表情,隻問:“沒用王府的車麼?”
“回殿下,是去車坊租的車。裴娘子似乎同那車夫很熟,每每出門都是找他,上次……上次也是。”
甯瓒邊說邊暗暗打量了下主上的臉色。上次裴娘子“胡言亂語”可謂大大得罪了殿下,就連她落水被救之事,蘭雪堂那邊也暗暗揣測是裴娘子刻意勾引。殿下素來最厭惡矯揉造作、圖謀不軌的女子,像是聽信了這話,之後多日都未過問小桃塢,像是動了怒。
可殿下又讓他盯着小桃塢,說是以防裴娘子同宋家還有往來。但眼下又在關心她似的,過問她出行的車駕,這……到底是生氣不生氣啊……
嬴澈面無表情地點點頭,重新執筆,似斟酌着如何下筆。然斟酌了許久紙上也未有一字,他再度放下墨筆,擡眼望向窗棂外清新明麗的春色:
“今日春光正好,在陋室虛度倒是浪費,不若去牧場打獵。”
京城最大的牧場既在北邙郊野。甯瓒愣了一下,原來沒生氣啊?他忙取過衣架上搭着的披風:“那殿下可要叫二公子與公孫将軍相陪?”
“不必了。”話音未落,嬴澈人已走了出去。
*
這廂,令漪帶着簇玉驅車出城,大約一個時辰後,抵達北園。
為了避人耳目,她們讓車夫将馬車停在距北園一裡路的長亭裡,步行前往。
北園名為園,實則同亂葬崗也沒什麼兩樣,隻在四圍樹以矮矮的土牆與周圍緊緻隔開,大門前一間破茅屋,供守陵卒居住。裡面墳茔重重,鬼氣森厲,時近晌午,除守陵卒外一個人也沒有。
令漪十三歲後幾乎每年都會來此拜祭,與守陵卒也算是舊相識了。擡手在守陵人的小屋窗口敲了敲,窗闆被抽開,她将事先備好的兩吊錢與一籃子酒菜遞進去,窗闆便再次合上。
待循記憶尋到父親的“墳”又是一刻鐘後,去年才清除過的雜草已重新掩住了木牌與其後一圈矮矮的土封。四周荊棘成林,荒蕪滿目,新墳疊舊墳,或是掩埋了一半的棺椁随意倒在路旁,或是東倒西歪地樹着幾面靈旌、挽幛,幾隻烏鴉停栖在道旁墳墓前的“墓碑”上,待人走近,便呼啦啦撲扇着翅膀飛遠了。
她同簇玉兩個動手,将周遭的雜草與鸢尾都清理幹淨,又取出絹帕,細細地将沾染了塵土的木牌擦淨了。
是十分普通的柏木,上書“罪臣裴慎之之墓”幾個大字,原本鮮豔如血的朱色早在歲月的侵蝕裡褪色不已,連土封都幾乎踏為平地。令漪從草籃裡取出事先備好的紙錢一點一點燒了,她看着那火,神色不覺便溫柔下來。
“阿爹,溶溶不孝,”她喃喃說着,“連成婚這樣的大事都沒來得及告訴您。溶溶已經成婚了,他是宋太傅的獨孫,太傅是您的老師,您或許還見過他小時候吧?我們是去年歲末成的婚,他對女兒也很好,原本,今年應該帶來給您瞧瞧的,可惜……”
她眼眸微黯,又很快笑道:“不說這些了,女兒現在過得很好,再過些日子,女兒一定想法子,接您出去……”
說至此處,她心裡又是一酸,宋郎不在了,她隻能等祖父回京後去向祖父求情。可前次兩家鬧得這樣難看,王兄也不許自己再和宋家來往,祖父還會認她這個孫媳嗎?
她并沒能跟父親說多久的話,陵園門口,小屋内傳來老人渾濁的咳嗽。簇玉忙道:“娘子,咱們得走了。”
令漪忙道,“阿爹,女兒下次再來看您!”
朝廷原是不許罪臣家屬祭奠的,奈不住沒人管,也就讓她得了些方便。然北園門口即是通往北邙腹地的官道,時近清明,來來往往的行人不少,的确是不宜再耽擱了。
她将未燼的火踩滅,用土石掩住,行到門口,不忘與守陵卒道謝:“多謝大叔允我們方便,小女子感激不盡!”
“娘子莫要氣餒。”
主仆倆走在春草青青的官道上,簇玉寬慰她:“天無絕人之路,遷墳的事,一定還有辦法的!不若您去求求殿下也好啊。”
“王兄……”令漪微微沉吟,眸間映着原野間青翠欲滴的碧色,“我與王兄并不親睦,他怎會幫我?”
“怎麼不會呢?”簇玉道,“依我看,殿下待您是極好的,隻是遷個墳而已,這于他,不過舉手之勞。”
令漪略微遲疑,又想起那日男人冷硬的俊顔以及那些個荒誕不堪的舊夢,面色微紅。
她搖頭:“事情沒有這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