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敏也冷靜了些，她拉來書桌前的椅子，坐到泰勒對面，脆生生道：“我還是不太理解你今晚到底想說什麼。你先是說女人追求美是因為男人想看，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父權體制，又說這和巫師奴役家養小精靈無異。可這怎麼能一樣呢？父權社會也對男性造成了不好的影響，我們都是這個制度下的受害者。但是家養小精靈呢？奴役它們給巫師帶來了什麼壞處？奴役者怎麼可能會是奴役機制的受害者？”

泰勒搖頭，為緩和氣氛拉住了赫敏的手，“我也不理解你為什麼一定要反駁我。明明我隻是做了個類比，指出了我們和家養小精靈一樣，都處于被壓迫者的位置，區别隻不過是被壓迫被剝削的輕重程度罷了。壓迫與被壓迫的結構總是相似的，我們看到了自己的困境，可以反推家養小精靈的困境；同時我們看到了家養小精靈的遭遇，也可以反思同樣的壓迫形式是否存在于我們的日常生活中。

“這樣的關聯、類比明明是一件有益于思考的好事，可你卻總抓住‘壓迫程度截然不同’這一點反駁我的觀點。你想要我怎麼樣呢？承認我們過得比家養小精靈好多了，在家養小精靈面前，我們所受的壓迫小到可以忽略不計，所以我們可以理所當然地忽視我們自身的處境，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家養小精靈拯救事業中去？

“先通過對比強調它的微不足道，再因為另一方更慘烈的遭遇而心安理得地忘記自己這裡‘微不足道的’境遇。赫敏，你有沒有意識到，你所有的反駁都是為了說服自己忘記你正在被壓迫？”

赫敏張口便要為自己辯解，但泰勒舉起一隻手打斷了她。她坐直身子，前傾，捉住赫敏的目光，直直望着她，緩慢開口，“你在害怕承認被壓迫這一事實，因為你潛意識中知道，如果你承認了，你就沒有理由不去反抗，而你要對抗的東西太龐大，太不可撼動了，僅僅是反抗的念頭就讓你感到恐懼。你敢承認嗎，赫敏，你在害怕。”

赫敏猛地抽回了手，她站起來，看起來像是想要激烈地反駁泰勒，又像是想要立刻離開。但她最終哪一樣都沒有做，隻是站在那裡，緊抿着唇，瞪着泰勒，粗重地呼吸着。泰勒平靜地回望，安靜地等待着。終于，赫敏動了，她走過來，緊貼着泰勒在床邊坐下。她猶豫了一下，将拖鞋踢掉，雙腿也一并縮上來，手臂環繞過膝蓋，低下頭蜷縮起來。

泰勒以為赫敏這個姿勢是要哭，可等她開口了，她又發現她的聲音中沒什麼情緒，隻是平靜和疲倦。

“也許你是對的，”赫敏盯着自己的膝蓋說，“很奇怪，方才你那樣說時我感到了巨大的冒犯，又特别想逃跑，就好像你說中了我什麼不可告人的心事一樣。我開始想，我真的害怕看到、害怕承認嗎？一開始我覺得你是在胡說，有什麼害怕看到的呢？我生活中遇到的每一件不平等之事我都盡全力去對抗了。如果我這叫害怕，那麼那些不敢為自己伸張正義的人又算什麼呢？

“可就在這時一個念頭竄進了我腦海中，‘真的每一件不公都對抗了嗎？’我試圖給予肯定的回答，但突然意識到，答案是否定的。似乎隻有超過一定限度的不公才會讓我覺得有必要去抗争。而那些限度以内的不公呢？我從前認為它們是如此微小，對我造不成什麼影響。可今天我突然發現，我或許沒有記住那些微小的不公的内容，但每一次看見它之後的感受，都留在我心裡了，隻是我過于習慣了，不去看它們了。”

“你知道嗎？”她轉頭，試圖對着泰勒擠出一個自嘲的微笑，但那上揚的嘴角沒堅持幾秒就變得垂頭喪氣，“我三歲就會說自己的全名，當然也就知道了我父親的姓氏；但直到我上了小學，老師有一天布置了畫家庭樹的作業，我才第一次知道我母親的姓氏：艾弗裡。那時我八歲，晚了整整五年。

“我隐約記得我當時還為此生過氣。我覺得我媽媽的姓氏明明更好聽，更酷，為什麼我們全家都要用我爸爸的姓氏？我很快被教導，“這是我們的習俗、文化”，我很快學習到我實在不應該為此顧慮，因為所有人都是這樣的。後來有很短的一段時間，我開始關注我所能接觸到的母親們的原本的姓氏，還刻意背過我身邊那些某某夫人結婚前的姓氏。但我很快就把它們忘了，因為它們太不常用了。”

赫敏吐出口氣，仰倒在泰勒的床上，擡高了聲音，“還有許多許多事情，許多許多疑惑，初見時覺得真是太奇怪了，但很快又把這些疑惑抛到了腦後。因為它們實在太正常不過了，太常見了，常見到忘記思考它們為什麼如此，所謂正常又該如何定義；常見到即使有時對其非常不滿，也生不出來什麼鬥志，畢竟‘這是我們的文化，是社會的公序良俗’；畢竟所有人都是如此，多我一個又如何呢？”

泰勒跳下床，繞到赫敏那側拉她，她自己太激動了，根本坐不住躺不下，于是也不想讓赫敏躺着。終于讓赫敏在床邊坐着了，泰勒彎下腰，雙手搭在赫敏肩上，目光鄭重而期待，“那我們就從現在開始看到這些不正常，從現在開始思考，從現在開始反抗。”

赫敏也被她的情緒感染，她回望泰勒，眼睛明亮，聲音輕而堅定，“好，我們一起，從現在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