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青悅舉杯向宿盡舟敬酒,“宿公子和迹棠是舊交?”
“頂多算是個舊飯票。”宿盡舟揚眉,隔空與譚青悅示意,随即把酒喝下。
譚青悅忍俊不禁,她沒想到宿盡舟說話做派如此接地氣,也自然真誠了些,“皇宮的美食一向不少。”
宿盡舟漫不經心道:“你們若想去,不是輕而易舉。”
譚青悅微微搖頭,不着痕迹探問:“聽說宿公子的師父也在皇宮,那是位元嬰前期的大能,我等不敢放肆。”
宿盡舟眸色微深。
他面前雖是舞姬飄飛的水袖,可似乎都沒有入眼。
“沒準哪天就離開了。”
譚青悅離得遠,沒聽見,迹棠卻聽清楚了。
她大概能想到霧疏真人離開的理由,“要對你這個纨绔子弟失望了?”
宿盡舟低聲,“也許?”
迹棠瞥他。
他雖然在笑,但笑不達眼底。
“霧疏真人離不離開不是你說的。”迹棠别開視線,“你又不可能一直這樣。”
宿盡舟聳肩笑了笑,像聽到什麼笑話一樣,等笑完了,才輕飄飄道:“我當然會一直這樣。”
迹棠不接話。
*
當晚宿盡舟留宿舞坊客房。
迹棠等到夜深,便悄無聲息摸了過去。
她輕手輕腳推開門,見宿盡舟沒放床幔,又更加小心翼翼地挪過去。
宿盡舟晚上喝了不少酒,她不知道今晚他會不會有夢。
靠近床邊時,迹棠看見他和衣而眠,眉頭緊皺。
迹棠運轉魇氣落在宿盡舟額頭上方,魇氣沒在他額上漂浮,而是徑直沒入,這就證明宿盡舟已經入夢了。
迹棠神識立刻跟着入夢。
宿盡舟夢裡是無窮無盡的素白。
太子殿下立于靈樞前,手持玉璧祭奠,行奉辭禮。
迹棠隻要不幹預夢境,她的所作所為就不會對夢境産生影響。她雖然知道,卻還是放輕放緩了腳步,慢慢來到宿盡舟身邊。
宿盡舟臉色堪比身上喪服,像被霜雪覆蓋了一層。
他雙眸赤紅,眼底全是血絲,卻沒有淚。
迹棠看他模樣,不像既冠之後,像他們初見時多些。
他已經高過她半個多頭,身形也更加高大挺拔。
她猜測這時的宿盡舟大概十六七歲。
之後的夢境恍惚而朦胧。
迹棠看見百官素服,聽見哭拜,再之後就是一片模糊,所有的畫面和聲音都漸漸遠去。
這是宿盡舟的夢,也就是說,他當時看到的也是這般模糊。
迹棠向宿盡舟看去,果然看見他咬牙挺直的背脊不知何時彎了下去,搖搖欲墜。
夢境最後,迹棠聽見了此起彼伏的“太子殿下”,聲聲焦急,接着便是由遠及近奔跑而來的腳步聲。
迹棠神識出了夢境,見宿盡舟的眉頭依舊緊皺。
她能确定,夢裡隆重的儀禮是皇後的喪葬儀式。
迹棠不知道這期間發生了什麼,但夢裡的宿盡舟看上去萬分憔悴。
比起那時,他現在這欠揍的模樣倒是還顯得有精神些。
迹棠出神片刻,轉身欲走,身後忽然傳來宿盡舟沙啞的聲音:“迹棠。”
“醒了?”迹棠回身。
宿盡舟疲憊地眯起眼睛,他看向床頂,“我的夢好吃嗎?”
迹棠攥起手,聲音發幹發硬,“你知道對我來說好吃的夢意味着什麼。”
宿盡舟似乎淺淡地笑了下,太快了,所以迹棠也不太确定。
宿盡舟:“夢裡我是什麼樣子的?”
迹棠蹙眉走近,想看清楚他的表情,“知道那時候的樣子做什麼?”
宿盡舟:“好奇罷了。”
迹棠:“說謊。”
她看見宿盡舟眼裡神色,那根本不是好奇。
宿盡舟掀開被子坐起,“我到現在都記不太清那時候的事情,無論怎麼想也想不出細節,你能看見嗎?”
迹棠拿過椅子坐在床前,“我能看見的就是你夢到的,你當時精神大亂,記憶本來就是模糊的,夢自然也是模糊的。”
她問:“你還沒回答我,為什麼非要想起那時候的事。”
宿盡舟沉默不語。
“有的人做噩夢是因為做了虧心事,有的人是因為害怕,還有人會在清醒的時候不斷回想以往傷疤,然後入睡時自然而然就會夢到。你是哪一種?”
宿盡舟擡眼,“哪種都不是。”
迹棠自顧自道,“你肯定不是做了虧心事,也不是因為害怕。那就是第三種了,你清醒的時候會經常回憶那時候的事,所以晚上才會一次次夢到。”
“太子殿下,你到現在還沒有走出來呢。”
迹棠的聲音不大,可在夜深人靜的屋子裡卻格外清晰。
宿盡舟抓着被子的手猛然一緊。
迹棠不再逼問,她倒了兩杯茶,一杯遞給宿盡舟。
“喝茶嗎殿下,涼的。”
宿盡舟盯着茶杯,慢慢接過,然後一飲而盡。
迹棠:“就你現在這個樣子,以後怎麼當個明君,心系百姓?”
宿盡舟凝她,以為她要說什麼大道理,然後便見她湊上前來,眼睛亮晶晶的,竟和八年前一模一樣。
八年足以把一個人改變得徹頭徹尾,可迹棠卻像隻離開了一會,八年如同不存在一樣。
宿盡舟微微晃神。
然後就聽她說:“你幹脆别當什麼皇帝了,修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