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寅着力跟皇阿瑪舉薦绮禮或許是好心,但眼下卻是要坑死绮禮、绮羅和我了——男子書房都在外院,照理原沒有女眷。有,也隻有紅袖添香的侍女。何況曹寅跟绮禮相熟,早知道他孤家寡人,沒有家眷。
曹寅這幾日忙着接駕,一準不知道绮羅歸甯,更不知道绮禮绮羅不按常理,現這個點都在書房畫畫。
一想到皇阿瑪馬上就要跟绮羅照面,我一個頭三個大。心說這要怎麼整?就绮羅那個身段,裝侍女隻怕也瞞不過皇阿瑪的眼。
何況皇阿瑪見過春花。
我心裡叫苦,偏不能阻止,隻能硬着頭皮往裡走。
好吧,即便沒有門房通報,我告訴自己:但绮禮書房有五間屋,绮羅聽到動靜躲進内間,也不定來不及——皇阿瑪一向重禮,一準不會細究绮禮内眷。
……
绮禮一個庶子,在京時手裡就沒幾個人。前年置了莊子後,算是有了些人口,但帶來江甯的有限,且又鋪了年畫作坊那個大攤子,這一路行來,竟沒遇到一個下人,皇阿瑪暢通無阻地進了書院。
門房擦擦頭上的汗,剛準備報門,就聽得琴音,皇阿瑪的腳頓住了,曹寅沖門房擺擺手,阻止了他的通報。
書房調琴是文人雅事,遇上駐足靜聽,且聽明白的叫“知音”,其他都叫“煞風景”。皇阿瑪領着一衆禦前大儒,必不能鬧這樣的笑話!
就是這琴音,不是文士慣撫的古琴,也不是常見的琵琶,更不是绮羅精通的胡琴,我聽一刻,方聽出是月琴。
月琴跟胡琴、三弦并稱“戲曲三大件”。
绮羅精胡琴,绮禮,或者春花、春柳會月琴?绮禮绮羅這是在書房組班唱戲?
绮羅绮禮倒是會樂,就是這樣一來,難保皇阿瑪不打聲音裡認出绮羅。
現要怎麼辦?我竭力思索:绮禮這書房有後門吧?如果绮羅能夠在皇阿瑪叫破名字前領着春花羞慚跑掉也未嘗不可。
胤祥也聽出來了,望我一眼,我竭力鎮定。
绮羅的書房窗戶都是玻璃,因為房屋地基高了院子有一尺,廊下種了比人都高的山茶花,再還有炕屏的遮擋,打外面往裡雖說看不清,但隻要裡面的人往外看一眼,一眼就好!
……
似太子興緻來時,招我兄弟同樂,多是京胡二胡加鼓闆,不用月琴和三弦——月琴清脆,音域有限,都用于合奏點綴,我就沒見過月琴獨奏,更别提托戲了。
不過,想到前歲元宵節太白樓,绮羅拿二胡獨奏,我方後知後覺:剛胤祥看我的那一眼是懷疑绮羅又改新曲!
月琴跟琵琶一般四根弦,彈奏手法類似,绮羅精琵琶,月琴多半也是好手。
如我所想,绮羅開唱:“紅塵多可笑,癡情最無聊,目空一切也好,此生未了,心卻已一無所擾,隻想換得半世逍遙……”
我……
绮羅天賦異禀,私心驕傲就罷了,怎麼把目空一切的心裡話給唱出來了?還當着皇阿瑪、太子的面。
真的是越怕什麼就越來什麼,要命!
我急得鼻尖冒汗,但屋裡人的注意似乎都為绮羅所吸引,沒人朝院裡看,我也隻能咬緊牙關往下聽。
“醒時對人笑,夢中全忘掉,歎天黑得太早,來生難料愛恨一筆勾銷,對酒當歌我隻願開心到老。風再冷不想逃,花再美也不想要,任我飄搖;天越高心越小不問因果有多少,獨自醉倒,今天哭明天笑不求有人能明了,一身驕傲,歌在唱舞在跳,長夜漫漫不覺曉,将快樂尋找……”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盛衰榮辱,一笑了之。
不問前程,自在當下。
大夢一覺,萬事皆空。
绮羅是有慧根的。
就是這曲詞灑脫太過,還有精湛的月琴獨奏都不合她早前給皇阿瑪的“實誠”人印象。
過去三個月的《女誡》,我滿心絕望:全白抄了。绮羅還是那個绮羅,沒一點婦人該有的謹言慎行,卑怯敬順!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绮羅這個欺君的劫,今兒要怎麼渡?
绮羅一曲唱罷,皇阿瑪不知道在想什麼,竟是立在原地,一動沒動。
皇阿瑪不動,太子就不能動,連帶地我和胤祥以及曹寅等一衆朝臣都不能動。
屋裡也複了安靜,不知道又在搞什麼。萬籁俱寂中,十三弟又望我一眼,我眼望着前方的皇阿瑪一眨不眨——去歲端午落水,宮裡見過绮羅真容的侍衛内監不少,議論也一直沒停,我不信皇阿瑪沒一點耳聞。
再圍場绮羅舞踏歌,皇阿瑪也早知绮羅通音律,會舞蹈。
先绮羅禦前追打諾敏都全身而退,今兒才一支曲子而已。且曲子早唱完了,皇阿瑪既不喝彩,也不批評,更不叫破,就這麼幹站着——該不是,我大膽假設:就是在等屋裡人發現自己一行,給绮羅逃跑時間,避免照面吧?
畢竟绮羅一身幹系!
終于又有了人聲。绮禮語帶笑道:“
這張還是我來吧,你這張雖好,獨神韻差得太遠。”
這張?我一下子想到連日來绮羅畫的畫——绮羅畫了她彈琴歌唱的肖像?绮禮以為绮羅畫的不夠好,剛又畫了一張?
绮羅接道:“這也不算什麼,趕明兒我對着鏡子畫幅自畫像,咱們再重新比過。”
明兒?我心說:你還有明兒嗎?能不能趕緊地往窗戶外看一眼,看看當下?
“好!”绮禮慨然應允。
好不好,能往院裡看一眼嗎?我已無力生氣,隻求绮羅、绮禮少說兩句,绮羅趕緊跑!别讓皇阿瑪帶着太子和一衆禦前久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