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袖離開,身後傳來绮羅的呼喊:“春花,趕緊給高管家拿繩子來,還有凳子,圓凳,記得圓凳!”
我腳步一頓。
绮羅竟一氣說了這麼長一段話!
還是接我的話音——绮羅使春花給高福上吊遞繩子遞凳子不算,還特别強調了圓凳。
腦中閃過高福腳踩圓凳,自挂東南枝的畫面,我哭笑不得:绮羅院裡一應的桌椅闆凳中,就數圓凳傾倒最有觀感。
绮羅看着老實,沒想竟有些促狹。
“绮主子,”高福的聲音:“您喜歡什麼花?”
喜歡什麼花?
高福見風使舵,印象裡這還是高福頭一回征詢绮羅意見,而绮羅進府至今,也從未曾吩咐過高福人事——俗話說“縣官不如現管”。我忽然想到:高福作為管家,曆來是後院婦人的籠絡對象,偏绮羅打進我府,從未對高福,其實也不止高福,還有高無庸,傅鼐等我身邊近侍假以辭色,甚至于句試探都沒有。
绮羅如此有恃無恐,若早前是自謂吃定了爺,那麼現在呢?
我豎耳傾聽,隻聽得绮羅反問:“貝勒爺喜歡什麼花?”
绮羅想知道爺喜歡什麼花?想投爺所好?
绮羅終于轉對了心思,就是問錯了人——高福一個奴才,即便順時應命,有心跟绮羅示好,也不敢妄議爺喜好。
“高管家,”春花的聲音:“給,您要的繩子和凳子!”
腦裡靈光一閃,閃到去歲高福捆走春花的故事,我恍然:绮羅夥同春花都記着去歲的仇,主仆聯手找補高福。
绮羅真不打算就坡下驢,籠絡高福?
眼見已轉過影壁,我幹脆停了腳。
“春花,”高福改問丫頭:“你主子喜歡什麼花?”
“春花!”
春花答得太過幹脆,高福一時鬧不清春花口裡的“春花”是指她自己,還是代指春天的花卉。
“金嬷嬷,”高福跟金婆子求證:“你是绮主子奶娘,绮主子打小喜歡什麼花兒?”
“什麼,畫兒?”金婆子的嗓門不是一般的大:“主子打小就喜歡畫畫。你不知道,主子手可巧了,六歲就學紮花兒了,那花兒紮的,……”
畫花不分的,金婆子的耳朵似乎有些背。但我知道這都是假象。金婆子家常沒少跟看園子的張婆子搗鬼說小話,耳朵沒一點毛病。
不過绮羅打小就喜歡畫畫嗎?
爺還是頭一回聽說。
绮禮善畫美人圖,绮羅的畫,想必也是好的——琴棋書畫,绮羅這便沾了琴書畫三樣。
就是金婆子作為绮羅的奶娘,我疑惑:家常将畫畫,紮花兒挂在嘴邊,都不替绮羅遮掩的嗎?
绮羅也不管?
轉念想起宮裡宜妃誇绮羅打小就會紮花的故事,我若有所悟:或許就是金婆子咋咋呼呼,不遮不掩,郭絡羅上下才沒對绮羅生懷疑。
畢竟金婆子其人不是一般粗鄙,她口裡的好實不足為人采信。俗話說“眼見為實”,我若不是有秋柳這個眼線,也不會懷疑那塊秋香絹。
如此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即便将來事發,也沒人能指責绮羅隐藏才華,金婆子等知情不報。
绮羅的算盤打得是滴水不漏。
……
“徐嬷嬷,绮主子先前種過花兒嗎?”
“沒有,”徐嬷嬷的聲音不是一般懇切:“先前在家的時候,不比貝勒府人手多。眼前的事還忙不過來呢,哪兒有功夫種花呀?”
突然聽到徐婆子誇我府邸人手多,我頗覺意外——徐婆子眼裡爺貝勒府竟然不是一無是處?
不過仔細想:無論在家還是進到我貝勒府,绮羅都不管事,所謂的眼前事不外是吃穿坐卧幾樣
似去歲绮羅生病,徐婆子同金婆子帶春花三個人服侍绮羅,其中春花負責衣裳,金婆子署理廚房,徐婆子分管漿洗——無人收拾房屋。如此不過三個月,便将好好的院子住成了荒蕪。以此為鑒,绮羅早前在家,即便多一個春柳,徐婆子的活計也不會少。
現绮羅院子添了秋花秋柳兩個丫頭和李順利家的等四個婆子,徐婆子家常隻需動動口,安排安排活計,并不用親身勞作,便覺出爺府邸的好來了。
這便很好!
爺不在意徐婆子做多少活計,但凡她能多跟绮羅提爺的好,勸慰绮羅安心歸爺,就是最大的效用。
……
“就沒人送花給主子?”
“這到有。逢年過節,老太太,太太都會賞宮裡的時新花樣給主子。”
耳聽徐婆子沒說兩句,便跟金婆子一樣東拉西扯,我不免歎氣。去歲高福得琴雅授意,沒少指使買辦為難徐婆子,徐婆子一般記高福的仇。
……
眼見兩個婆子問東答西,不落一句實話,高福回頭問春花:“春花,你主子讨厭什麼花嗎?”
“夏花!”春花依舊一語雙關。
我快步離開。
绮羅帶她陪嫁的丫頭婆子都記仇,不止記恨高福,還恨夏花。
不看到他兩個的下場,不會平氣,亦不會服我家法。
……
回到書房,對着後院裡的一樹紅梅,我駐足良久,一遍遍回想绮羅吩咐春花給高福拿繩子凳子的爽利。
平生最恨欺主的奴才,偏高福精明,在爺跟前小心謹慎從不出錯,府邸其他人礙于他是管家,不說私底下怎麼想,表面上都是各種恭維。隻有绮羅,打進府,就沒拿高福當事,不市恩,不籠絡,結怨也無所謂,該怼怼,該涮涮,絕不瞻前顧後,顧慮重重。
绮羅這個孤傲任性,雖說不合時宜,但卻是主子對奴才該有的氣勢……
次日我來瞧绮羅,绮羅院子已然種上了牡丹、海棠、迎春、丁香、薔薇等各色春花,可算是有點美人香閨的意味了。
明知道院子都是高福收拾的,我依舊誇獎绮羅:“你院子收拾得不錯。”
绮羅不走心地附和:“奴婢也覺不錯。”
绮羅的态度實在招我生氣。我想跟她好好相處,好好說話,她又句句敷衍,給我添堵。
這樣的給臉不要臉。我的氣也上來了,伸手薅住她的頭發唾棄:“□□!”
绮羅笑紋不變地答應:“奴婢伺候貝勒爺!”
我省起我的身份,鄙夷:“賤人!”
“是!”绮羅眉眼不動地附和:“伺候貝勒爺是奴婢的福氣。”
“是嗎?”我随口笑道:“那就給爺唱支紫竹調!”
“是”绮羅答應一聲,手扶到我腿間,張口就唱:“一根紫竹直苗苗,送也吾郎做管箫……”
我居高臨下地看着绮羅,告訴自己:别急,再等等,等绮禮外放旨意下來,绮羅方知道不止她,即便绮禮,也是爺的門下奴才——她這輩子惟隻有爺這一個倚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