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說,那三個士兵将要在那個遊擊隊女戰士身上尋找自己的取向,有時候這些女孩甚至會為此奄奄一息。
見阿爾伯特不答,魯絲露出嘲笑的表情,雖然她的身體在發抖,但這一年的戰鬥已經使她變得堅強:“我還以為西貝爾愛過的男人,會和普通妠粹不一樣!現在看來也仍然是禽獸!”
“這是戰争,魯絲,”阿爾伯特說,“戰争沒有所謂正義,也無所謂高尚。隻有輸赢。輸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反抗侵略的戰争就是正義的!”
“你是說,蘇聯人占領我們的村子,不會這樣殘酷對待德國女人?就像内梅爾斯多夫的屠殺【注】那樣?”
這個問題隻讓魯絲沉默了一秒鐘,她的嘴裡發出尖銳的笑聲:“這就是妠粹德國人!你們侵略别的國家時,制造了多少個内梅爾斯多夫,你們隻覺得自豪!現在死到德國女人頭上了,你們開始說‘戰争殘酷’了!!”
“不管你們的敵人做了什麼,那也是為了報複你們更非人的行為!”她又補充道。
如果面前的是其他德國軍官,也許魯絲早已死了,但阿爾伯特隻是變得更加沉默。這些他并非不知道,他從第一次去過東線後,就知道了。
他站起來走近。魯絲向後退縮,難道這個男人也要像其他德國兵一樣嗎?恐懼使她想到了另一件事。
“你知道中國的紅色軍隊嗎,”她說,“西貝爾也是中國人,她一定知道!”
阿爾伯特停住腳步。他從當過中國顧問的希普林上校那裡聽過中國,之前為了讓西貝爾放心,他還時不時向她強調中國的蔣先生對他們的支持。
她一開始她還點頭,但聽多了,卻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
“他們也曾經抵抗侵略者,但根本上并不為中國人着想,是一個腐敗的軍隊。”她評價,“解放中國的另有别的軍隊,他們更加正義。”
這時,他意識到魯絲提到的,就是西貝爾所說的。
“我接觸過一個中國女戰士,她叫,叫赤——齊——宵。”她很努力地發出這個漢語名字的聲音,“她告訴我,那些軍隊紀委嚴明,有很多項規定,不能搶人民的東西,也不會殺害俘虜!他們給俘虜治療,幫敵人的百姓種糧食!甚至為了保護别的國家的百姓而死去!他們隻在戰場上和敵人戰鬥!那些紅色的軍人是正義的,在他們面前,你們就是惡魔!”
魯絲見過齊宵,隻聊過幾句話,得知中國軍|隊紀律嚴明。當時她并沒有把這些話放在心裡,而這時,為了能阻止眼前的人,她故意強調着每一個詞。
[齊宵、希普林,是行之江水(小江)《烽火相愛的十年》(原名《中國戰場德國情》)的孩兒們,不過這幾個娃現在搬家了……]
“西貝爾看到您在前線是這個樣子,一定會唾棄您!”
“唾棄我。”阿爾伯特低聲重複,臉色變得灰白。
他看了一會煤油燈的小火苗,然後走近魯絲,後者發出一聲尖叫,卻發現繩子被解開了。
“再把衣服拉亂一點,也就夠了。”他疲憊地說,叫了門外的埃裡克,“把她帶走,告訴其他士兵,就說……我明天還要找她,他們就會繞過她。”
也隻能做到這個程度了。
魯絲走了出來。他最終還是幫了她,她剛才的話也許說得有點重了。
河水在不遠處流淌,也許幾個小時後戰鬥又要開始,所有人都會死。說什麼都是沒必要的,但也許,應該再說一句。
“剛才我說西貝爾會唾棄您,不是……那個意思。”她細聲說,低垂着腦袋,像當初在家裡做工的時候。
“不,你說的對,”他身形一滞,“她已經離開我了。”
“怎麼可能?她去哪了?”魯絲問,幾乎忘這不是俘虜應該問的問題。
“離開這個世界了。”
說完這句話,他向黑暗中走去,不允許人看到自己的表情。
是的,他的貝兒離開這個世界了。
他第一次對一個人把這句話說出來,但還是覺得像受到重坦炮擊那樣,胸口處塌陷出一個黑洞,把他原本以為已經不存在的快樂又一次吸走。
一周以前,舍倫堡到中央集團軍不久,就主動來找他,告訴他說西貝爾出了事故,不幸身亡了。
他根本不信。
如果這則消息從别人那裡得知,還有幾分真實,但舍倫堡的話,可信度為零。他幾乎是懷着憤怒認定,貝兒一定困在某個地方,之所以謊稱身亡,隻是為了騙過他。
于是他請了假,緊急趕回柏林,找到了雷德。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人能夠告訴他真話,他認為就是雷德,——如果西貝爾對他的信任是真的話。
他還沒有開口,隻是兩個人剛見面,雷德的表情就凝重下來。
“那是真的。”
“我很抱歉,施特恩上校。”雷德又說。
這之後,阿爾伯特進|入了一種做夢般的狀态。一切都仿佛不再真實。他像一個人飄在自己外面觀察着自己,他發現自己冷漠地聽完雷德的描述,還仔細看了她在醫院接受遺體檢查的照片,甚至還和雷德寒暄了幾句。
雷德對他表示同情,他生硬地道謝。
最後,他驅趕着這具叫作“阿爾伯特”的軀體回到布德特爾街的家,坐在沙發上。
這幾天家裡也受到了轟炸,二樓的一面牆倒塌了。從外面可以看到一個人坐在沒有牆遮擋的房間裡,像一個玩具士兵坐在玩具屋裡。
找不到她,但又發現周圍的一切都有她的痕迹:她選擇的窗簾,她買的新餐具,她把沒洗的衣服搭在椅背上,她在寫字台上滴出的墨迹,她放在瓶子裡的幹花。抽屜裡,還有她沒來得及寫完的信。
“也許我不能像以前一樣安慰你了……”信裡說。
她在說什麼啊?她怎麼會不能安慰他?他努力地看信,一遍又一遍,每句話都帶來疼痛,他不确定自己讀懂了。
他抱着頭,思考着一切為什麼是這樣,事情從哪裡出了錯。
終于,他意識到從科雷格的事情以後,他有一種内疚,覺得是對她的愛,使他在720中沒能獻出生命,是對她的愛,使他不甘于犧牲。
可他又沒辦法不愛她,所以他開始刻意不去想她。似乎這樣的自我懲罰是某種“贖罪”。他的國家要完了,他的夥伴和朋友都死了,他沒有資格繼續愛着。
上|帝,他是無形中把這些錯怪在她頭上了嗎?
她是感覺到這些他自己都不覺察的想法了,所以說“不能安慰他”了嗎?
他的頭腦一方面在理性地思考,一方面有一種沖動,想把腦袋轟成碎片。他摸了摸自己的手槍,這是一把從40年起就跟随它的魯格,像曾經的赫林一樣,是他最可靠的朋友和助手。
如果現在他用它結束自己,還能追上她的腳步嗎?她願意聽他解釋嗎?
“阿爾伯特,你準備要在這裡坐多久?”一個聲音問他,當這個問題第二遍問出來的時候,阿爾伯特才擡頭,看到倫德施泰特元帥站在他面前。元帥最近重新被啟用,到了西線。
洞開的牆外面,已經是半夜了。
“我剛好要回家一趟,跟我一起回去住兩天。”倫德施泰特說。
阿爾伯特不回答,愣愣地看着他,手還在槍套上。
“我知道西貝爾走了,你很傷心。但這是意外事故,昨天希拇萊親自找我,向我道歉。還承諾了一筆補償金——”
“希拇萊!”他猛然擡頭,眼裡有了怒火,把手槍拿了出來。
“不要有危險的念頭!”倫德施泰特趕緊按住他的手,“希拇萊告訴我,西貝爾暗中幫助了聖馬喬麗的一些人,包括科雷格的妻子。但現在她出事了,希拇萊保證不會公開這些,也不會追究。你要冷靜,保全她的努力。”
阿爾伯特掙脫了元帥,但跟随元帥的副官梅爾上校趕過來,把阿爾伯特的槍卸下,胳膊也被扭住。
“如果你不能保持冷靜,我将申請把你調到西線,關上兩個星期。”倫德施泰特語調“冷漠”地說。
阿爾伯特大叫一聲,梅爾被掀翻在地,在桌子角上磕了一下。然後又馬上爬起來,壓在了阿爾伯特身上,自己的鼻子淌着血。
看着兩個男人扭打,元帥并沒有阻止,而是坐了下來。
“即使是我的抗|議,也不能把希拇萊怎麼樣。我手下有位少将,朋友在720被逮捕,他傻乎乎地去抗|議,自己也被捕了,生死未蔔!——想想吧,這就是陸軍目前的處境!”
阿爾伯特放棄掙紮,頹然而立。
是的,這就是現在的國防軍軍官團。沒有了趾高氣揚的資本,像一條鬥敗的狗,在被黨衛軍、被希特嘞壓制下做人,除了在戰場上賣命,再沒有别的選擇了。
“我會回前線。”
“先跟我回家吧,比拉想念你。”
比拉的名字讓阿爾伯特猶豫了一瞬,比拉一直待他很好,很自然地,第一次帶西貝爾回卡塞爾的場景冒了出來。他騎着馬,和元帥一起回到家門口,她在門口的台階上望着他。
他下馬吻了她。
從這回憶中帶來的甜蜜和痛苦同樣強烈。他抱着頭,兩種感受像兩條狗,向不同方向撕扯着他。
“告訴舅母,我很好,但我不回去了,東線吃緊,我不想耽誤軍情。”他好不容易才把話說得順暢,把回憶壓了回去,他還沒辦法面對。
“東線沒那麼緊急,不用這麼公事公辦,現在我是你的舅舅——”倫德施泰特說,然而他的話被激動的聲音打斷了。
“可我是一個軍人!”阿爾伯特激昂道,“您一直希望我成為一個純粹的軍人,現在我就是!沒有家人,沒有未來。一個最标準的軍人!”
“你還有家人!”元帥也吼道。
但吼聲是沒辦法說服一個人。阿爾伯特心裡一直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一個屬于他和父母的家,他曾經失去了,後來在西貝爾身上找到了。
元帥走的時候,阿爾伯特又坐回了那個雙人沙發上。他把胳膊搭在沙發靠背上,很小心地在身側讓出一處位置,目光凝固在這塊空間裡,好像那裡坐着一個至關重要的、最親愛的人。
第二天,他們去看了墓地,她那令人憎恨的墓碑并立在埃德斯坦先生的墓側。希拇萊假笑着慰問了他。而他仍然不相信她已經火化成灰,埋在一塊石頭下面。
第三天晚上,阿爾伯特要回前線了,諾娜媽媽和曼尼送他。
“不要提起西貝爾的名字,知道嗎?”諾娜媽媽抹了抹紅腫的眼睛,囑咐曼尼,“她出遠門了,很久才回來,阿爾伯特聽了會傷心。”
阿爾伯特在上車前抱了抱曼尼,把他舉到空中,曼尼附在他耳邊說:“西貝爾說她會回來。”
諾娜媽媽哭出聲來。阿爾伯特把他放下,輕聲問:“她什麼時候說的?”
“昨天夢裡。”曼尼說。他對時間并沒有概念,所謂“昨天”,不過是“以前不知道什麼時候的某一天”。
阿爾伯特笑了,摸了摸孩子的頭。通過火車窗戶,他看到站台上諾娜媽媽責備曼尼是“不聽話的孩子”,然後抱着他哭泣,而孩子卻很嚴肅地向老人解釋,因為他那樣确信自己的夢。
那一瞬間,阿爾伯特希望那是真的。
那一瞬間,他希望自己隻有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