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伯特回來後滿一周的那天晚上,正在看《觀察家報》的他“嘩啦”一聲,把報紙合了起來。
我從他背後隻看到他肩膀起伏,聽到他急促的喘氣,于是走過去從他背上後往他手裡看。
“不要看!”他刷的一下把報紙移開,吓了我一跳。以前他很少這樣一驚一乍,今天這報紙上好像有詛咒一樣,被他卷成一卷,扔進了垃圾筒。似乎這樣還不夠,他又把垃圾筒拿出去,倒到樓下去了。
我已經猜到大概是處決反抗分子的消息。
吃完飯,他到書房裡,抽|出科雷格送我們那套精裝的《俾斯麥傳記》放在桌上。前一陣子家裡被查抄的時候,整個書房被翻亂。這套書被丢在地上翻開踩踏過,髒了不少書頁,但是黑色封皮上的金字閃亮依舊。
“科雷格,”阿爾伯特用了很大的力氣說,“他們說,科雷格不是意外陣亡,是為了保護其他人不受牽連故意赴死。浠特勒很憤怒,要展開血腥的報複。”
血腥的報複,這個詞令人發抖。
我以前對複仇的理解,隻是個人對個人,現在一國元首動用整個國家的力量對反抗者進行報複……個體一方幾乎可以說是微不足道的,後果難以設想。
“報紙上的描述讓人憤怒。”阿爾伯特說。
我點點頭,這些報紙都是站在浠特勒的角度,自然不會對反抗者有什麼好言辭。
見他沉痛,我故意轉移話題:“你過幾天又要回前線,明天你想看電影或聽音樂嗎?”
“都可以。”
“不知道有哪些音樂家還沒被征兵,我打電話問問劇院。”我走到電話邊,電話鈴就在這時候響了起來。
雷德的聲音在電話裡說:“明天一早我來接您,希拇萊先生要帶您去給人治療。”
“明天?給誰治療?”我問道。
“早上8點。”雷德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說了時間後就挂了電話。
“明天要去工作?”阿爾伯特問。
“是的。”讓希拇萊這麼重視的人,會是誰呢?
“你在家等我,晚上之前就能回來了。”我說。
收拾完廚房,出來後阿爾伯特仍在書房枯坐。我叫了他一聲,他擡起眼睛望着我。目光中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孤寂。以前他也常一個人看書,但從720以後,他跟人相處時談笑如常,但一個人時就顯得孤獨沉寂。
他坐在如今顯得空落落的書房裡,就像迷路的人在沙漠中央,半個身體陷在流沙中,周圍卻沒有一個人。這樣一個人擡起頭望着你。
我忽然明白,反抗失敗不是一次性的打擊,即使我們都僥幸逃脫了被捕,但還是會受到長遠的傷害。我走過去緊緊摟住他:“對不起,我明天本來不該出去,應該陪着你的。”
他把臉埋在我懷裡,好像在歎息,又好像在深深呼吸,像渴極了的人把臉放進小溪裡。我沒有動,就這樣在安靜中溫存着。
“我和科雷格曾經約定,”他說,“如果一個人陣亡了,剩下的人會照顧對方的家屬。可是現在,科雷格的家人都要送去集|中|營,我卻無能為力。”
怪不得他那樣難受,報紙上一定有更多内容,他沒有告訴我。被他瞞住的那些可怕細節或殘酷言辭像一塊塊碎刃,他把這些吞入腹中,獨自消化帶來的傷害、憤怒和愧疚。我把手臂環在他沉重的肩頭,手指拂過那憂慮的額、緊蹙的眉,用臉頰貼緊他沉郁的臉。
漸漸燃起的激|情取代了先前的落寞,他在迷茫中尋找着我的嘴唇:“幸好我還有你,幸好我還有你……”
是的,幸好我們相愛,幸好這愛還能安慰彼此。
“你真好,貝兒,你這樣美好。”在我倦極入夢之時,聽到他喃喃地說。我不記得我有沒有回答他,愛是相互的,他一次次在我不知覺時替我遮擋風雨,保護我的心,如今他陷在沙漠裡,我也要把他拉出來。
第二天早上8點,雷德準時來到樓下。送我上車時,阿爾伯特向他道謝,沒有明說是為赫林的事,雷德也沒有問,兩人點頭微笑,握了手。
“雖然昨天才剛探望過赫林,”我對阿爾伯特說,“但如果你不想在家,還可以去看他,或者找弗裡德裡希。”
“不要擔心我,照顧好自己,别去看新聞。”他又一次囑咐道。
“給誰治療呢?”我在車上問雷德。
“我也不知道。”雷德回答。
“舍倫堡呢?”
“他這兩天不在。”
舍倫堡不在,我直接跟希拇萊去做事,還不知道給誰治療,我心中忐忑不安。
到了機場,希拇萊還沒來。“難道要去威維爾斯堡嗎?”我瞎猜。
見我緊張,雷德說:“你給元帥也治療過,不要害怕。你的治療技術是值得信任的,不管是誰,都會感受到效果。”
“最近聽說他們要展開血腥報複,我不知道希拇萊會不會懷疑——”
“不會,”雷德打斷我胡思亂想,“你對舍倫堡來說非常重要——請容我這樣說——而希拇萊現在非常倚重他,會通過你來牽制他,不會把你怎麼樣的。”
雷德冷靜的分析讓我安下心來。
天氣晴朗,陽光甚至算得上強烈,希拇萊走出汽車望向我時,用手遮擋了一下太陽:“和愛人相聚幾天,心情像陽光一樣明媚,是不是?”
“注意行舉手禮,”雷德小聲提醒我,“最近局勢敏感,不要大意。”
我忽略希拇萊的陰陽怪氣,向他行了禮,希拇萊微微一笑,上了飛機,我跟在後面,感覺手被拉了一下,回頭,雷德說:“這次我不能陪同了,聽施特恩上校的意思,你還沒有看過報紙上那些文章?”
“沒有,他說比較負面。”
雷德遲疑了一會:“總會看見的。”
飛機在茫茫雲海上飛行了兩個小時,直到快降落時,我才發現這不是威維爾斯堡,而是拉斯滕堡的大本營。
“難道要給元首治療?!”我猛然醒悟。
“不然呢?”希拇萊從閉目養神中睜眼。
竟然是給浠特勒治療,我一時慌亂起來,兩隻手扭在一起。希拇萊看了我一會,說道:“您膽子不是很大嗎?就像給我治療時那樣就行了!”
從機場坐車到大本營,經過好幾重關卡,希拇萊出示通行證後順利通過。每重關卡之間還有大片的空地,遠遠望見有鐵絲網,外面是雷區。從施陶芬的刺殺行動以後,這裡的警戒又加強了。
希拇萊在這裡有自己的住處,在離那次爆炸的會議室不遠的一排小木屋裡。戈林、鮑曼的住處也在那附近。
來接我們的是上次在歌劇院見過的薇薇安,她沒有穿普通的白襯衣和制服裙,而是穿着咖色米條條紋的翻領連衣裙,和這裡的女秘書都不同。
“我在歌劇院見過您。”我對她說。
“是的,我也記得您,”她微笑道,“我最近在這裡工作,給元首拍照。——當然他有自己禦用的攝影師,但我負責一些生活照。”
薇薇安走路腳步輕盈,體态優美,一路上總有年輕軍官回頭,她似乎習以為常,反而對我說,“大本營不經常來新的年輕女孩,軍官們會好奇。”
到了元首書房外,鮑曼剛好出來。
“喲,薇薇安來了?”他的大胖身子靠近,有意無意地用手碰觸薇薇安細滑的手臂。
“黨衛軍全國領袖希拇萊先生來了,”薇薇安不動聲色躲開了鮑曼的豬手,“說給元首做治療。”
“嗬,是您啊,”鮑曼像剛看我們到似的,“可惜剛剛戈培爾和裡賓特洛甫進去了,說起了20号當天的事,元首跟他們聊得更歡,隻怕沒空做什麼治療。”
鮑曼那油膩的目光在我身上轉了好幾圈:“原來這位——對了,埃德斯坦小姐——除了占星還會治療?要不要您先在我身上試試?”
“元首知道我要來,”希拇萊說,“你隻管彙報。”
和鮑曼相比,希拇萊到顯得鎮定穩重,踏實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