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定有哦,”瑪格麗特向我瞄過來,“埃德斯坦小姐,您肯定知道。”
“我沒有見過。”我老老實實地回答。
“我不信,”她捂着嘴,咯咯一笑,“如果沒有,您身邊的男人怎麼都那麼癡迷您呢?”
我搖搖頭,這對話好無聊。
“如果真有,”舍倫堡很認真地、像探讨問題似的說,“她為什麼不用在希拇萊先生身上呢?”
瑪格麗特語塞了,臉色發青,像誤吞了巫婆的毒蘋果吐不出來。波斯塔特面露不悅,責備地瞪她:“好啦,别亂嚼舌頭了!”
第一幕結束,舍倫堡出去迎接希拇萊。包廂裡隻剩下我們三個女人,不安分的瑪格麗特又挑起話頭。
“您給人催眠?”她探過身子對我說,“催眠能改變一個人的!我看報紙上說過。”
“我給病人催眠隻治療心理和身體問題,不會強加别的暗示。”
她搖着扇子,目不轉睛地盯着我:“您——是不是催眠了旅隊長?”
“您想多了!”這問題真是蠢到家了。
“别生氣呀!”她很開心地說,仿佛我帶了情緒就是承認了一樣,“我巴不得自己會催眠呢!”
希拇萊到了以後,波斯塔特和瑪格麗特瞬間安靜。但到第二幕結束休息期間,這兩個就迫不及待地到别的包廂門。據說,戈培爾夫人帶着幾個女演員在那裡。
“就在20号的前兩天,隆美爾元帥突然出了車禍。”希拇萊開口道,“您說巧不巧?要是反抗分子得到了這個等級的元帥的支持,那結果是什麼,我可不好說了,我們的元首,難道不是被德意志選中的人嗎?”
“是的,”舍倫堡很捧場地附和道,“元首的命運是不凡的。”
事實确實如此,如果隆美爾不出車禍,很難說結果會如何。然而沒有如果,戰争似乎不會中途停止,它有巨大的慣性,會一直持續下去。
到第三幕,最好聽的部分結束後,人們開始退場了。希拇萊站起來要走,我也跟着起身。釘在這裡一個多小時,應付面前的男人女人,實在是種折磨。
“是啊,我看時間差不多了,您也随我們離開吧。”希拇萊看了看表。
什麼時間差不多了?
到了外面,發現戈培爾夫人也出來了,身邊确實有兩個女演員,一個是雷娜,另一個不認識,隻穿一件簡單的黑色禮服裙,但是面容異常美麗,帶着古希臘式的古典端莊,比雷娜還要漂亮。雷娜看到了我,又看了看我旁邊的舍倫堡,禮貌性地微笑點頭。
“薇薇安,過幾天要去大本營工作了,緊張嗎?”戈培爾夫人問那個黑裙子的美女。
薇薇安笑了:“當然會有一點,但更多的是興奮。能為元首拍照,做他的攝影師,實在是榮幸。”
戈培爾夫人嘴角笑着點頭。
“埃德斯坦小姐,您在路邊等一會,他們去開|車了。”希拇萊說。
我點點頭,希拇萊怎麼這麼關心我,像老雞婆一樣,等車這種事都要囑咐?
在等待中,仍能聽到劇場裡的音樂聲,這是最後一場《特裡斯坦和伊索爾德》了。阿爾伯特在哪裡?如果他在,如果他陪我看這最後一場,我會不會不那麼消沉?
會嗎?
周圍的男人都在圍觀雷娜和薇薇安,連舍倫堡對薇薇安出衆的樣貌也頗感訝異,目光時不時飄過去。
但是有一道目光落在了我身上,我尋找那目光的源頭。發現一輛黑色過路車在擁擠的路面上緩行而來,車窗裡的一個人正望着我,他的目光穿過喧鬧的人群,越過吸引了許多男人的美麗身影,準确地落在我身上。
是阿爾伯特。
他的雙領間别着一枚帶橡葉的騎士十字勳章,我心中一喜,正要向他走去,但他的目光阻止了我。他身子稍讓,我看到他旁邊還坐着一個人,一個整張臉隐藏在帽沿陰影中的蓋世太保。
汽車緩緩行進。這就像在夢裡,他的車随着去世的人駛遠。眼睛模糊了,我使勁眨了眼,直到看不清那輛車,眼淚才直墜下來。
周圍人聲熙攘,夏夜暖風習習,而我心中凜冬到來。希拇萊在一旁諷刺地看着我,也許這才是他今晚要看的真正節目。從阿爾伯特的信件裡沒有查到什麼,他故意安排了這樣一次“偶遇”折磨我。
舍倫堡顯然猜到了希拇萊的心思,但礙于身邊的希拇萊而不敢當面勸慰我,——當然,我也不需要他的勸慰。這一刻,連他那為難的樣子都顯得那樣陌生。他也看到了我态度中的疏離,仿佛要走近的步子僵在原地。
“剛才那輛車,準是又逮捕了叛亂分子吧!”戈培爾夫人譏笑道。
一些竊竊私語在身後浮動,像草叢裡此起彼伏的卑微蟲鳴。回頭,發現原本圍觀薇薇安的人,開始圍觀獨自哭泣的我了。
從這些達官貴人閃亮的珠寶、筆挺的黑色制服和閃亮的獎章中,射來一道道幸災樂禍的目光。在他們眼中,車裡的阿爾伯特是一條落網之魚在奔赴死亡,而流淚的我表演着一出活的戲劇。
他們樂于看到這些,因為他們自己立于“不敗之地”。
以前被人圍觀,我總是膽怯,會回避,但今天沒有。我直直地回視,像觀察圖畫一樣,一寸寸掃過每個面孔。目光所過,蟲豸們聲息立歇,許多人避開了我的視線,薇薇安詫異地瞧着我,雷娜轉身掩面,狀似哭泣。
這一刻,我看清了自己的心。看到了阿爾伯特遠離時,我在害怕什麼。
我害怕孤獨,更害怕自己被留在這樣一個受詛咒的世界,與邪惡為伍。
我自诩掌握着未來人的知識,還擁有超自然感知,可這些并不能使一個人堅強。堅強是在經曆苦痛中升起的希望,而本質上,我性格裡還有被未來和平生活所溫養出的大量軟弱,對身邊的現實充滿恐懼,恐懼被戰争挾裹,恐懼因為所謂的血統而時刻活在槍口下面。
穿越四年,之所以能正常地生活在這裡,是阿爾伯特和他的夥伴們在這被肮髒、殘酷和麻木腐朽的環境中展現出的不屈的善良和執著的勇氣,才使我心生留戀。
如果這世界竟容不下他們的存在……如果這世界隻剩下我與眼前這些在黑暗中結團打滾、以他人血肉為食的蟲豸作伴,那真是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