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出來兩天了。”希爾德的聲音聽起來沉靜多了,不像以前經常洋溢着熱情。
“那我叫上蘭肯,我們晚上聚一聚吧!”我興奮道。
“瓦爾登堡伯爵,他是不是經常去看望施陶芬?”
“沒錯,——今天他就在,剛剛過來。科雷格和阿爾伯特也來過幾次。我們晚上——”
“我要去找他,改天我們再約。”她打斷我,挂了電話。
不到半個小時,希爾德的身影從我治療室前匆匆閃過,我隻來得及看清她的頭發還是短的,但已經不像囚犯的發型了。
跟着她到施陶芬的病房外,隻聽到門響,希爾德進去關上了門。我在門外靜心等待,勉強能聽到裡面的說話聲。
“希爾德!你出來了,太好了。”瓦爾登堡洪亮的聲音。
“瓦爾登堡伯爵,”希爾德說,“我一回來就聯系你,為什麼不回複我?我還掌握着之前一些人的聯系方式,我們可以繼續先前的活動。”
“不,”瓦爾登堡說,“我們曾想辦法探望過赫爾穆特(毛奇)一次,他告訴我們,他把索芙特夫人的學校委托給你。以後你的任務就是時不時去探望那些孩子,其他的活動,我們也已經停止了。”
“為什麼?”希爾德憤然,“難道他不在了,我們不應該把他的活動繼續下去嗎?”
“這是赫爾穆特的決定,希爾德。”
“這不是他的決定!”希爾德吼道,“這根本就是你們的決定,因為我是女人,你們認為我沒有能力把他的事情繼續做下去!”
“照看好那些孩子,”瓦爾登堅持道,“無論如何,這件事除了索芙特夫人,也隻有你能做好。”
“可是——”希爾德還想解釋。
“是的,”施陶芬的聲音,“有些事确實不适合女人去做,我很抱歉,希爾德。”
片刻後,希爾德奪門而出,完全不理會我在叫她,從樓上沖了下去。而我追到樓下的時候,她已經消失在了外面的路上。
回到三樓,在施陶芬的病房裡,他們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出院。
施陶芬向瓦爾堡演示如何用一條胳膊穿衣服。他先把左手穿進外套袖子,然後站直,左手從脖子後面拉住衣領,把衣服拉到右肩上,最後扣扣子。他左手隻剩下三根手指,做這些動作相當吃力,瓦爾堡想幫他,但被他阻止。
“要是你左手的五根手指都在,隻怕一個預備役的參謀長是滿足不了你,你會要求回現役,是不是?”瓦爾堡皺眉道。
施陶芬大笑。
“剛才你為什麼故意那麼說,把希爾德氣走?”瓦爾登問,“新年時我說錯了話,她氣了我好一陣子。”
“因為接下來要做的事,會很危險。”施陶芬說,“你決定了嗎,加入我們?”
“我沒有選擇,克勞斯(施陶芬)。赫爾穆特那麼溫和的人也要被捕,在這個國家,還有什麼是不危險的?如果不反抗,總有一天德國會萬劫不複,人們會因為呼吸而被捕。”
“說得沒錯,”施陶芬重複道,“如果不反抗,德國會萬劫不複,人們會因為呼吸而被捕。”
看到了我,他們停止了談論。
答辯後到6月的這段期間,學校的事情并不是很忙,但也因此無法推辭,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威維爾斯堡。偶爾我回家一趟,每次待上一兩天。隻來得及拿到阿爾伯特的信,然後把我的信寄出去。
從他的信裡,我能感覺到他小心地回避着我經常不在家的事實,隻是囑咐我要注意身體,不要太勞累。
回複他的信變得艱難了,從未有過的艱難。向一個原本無話不說的人隐瞞自己大部分時間在從事的事,就好像把一幅畫的80%都遮住,隻描述那露出的一點邊緣的色彩一樣。
我在自己經曆中小心翼翼地挑選着安全的部分,還要考慮寫出的内容會不會增加他的焦慮。
有一次不知道能寫什麼,隻好寫了好多自己所看的書。可是寫完了又覺得内容實在枯燥無聊,全部丢進垃圾筐。
一天,蘭肯告訴我,希爾德辭職了。
“她說要接管那所學校。”
我知道,她是接受了毛奇伯爵的安排。
“可是這些天我很忙,她出來後一直還沒見過。”我歎道。
“我聽麗塔說,弗裡德裡希也回來了,趁着你在柏林,我們聚聚吧。希爾德今天在家,你去找她。我聯系麗塔。”
我簡直不能太同意,已經将近半年沒有和她們一起聚過了。
打電話,霍夫曼夫人接了,我聽到她叫希爾德,但是過了一會,希爾德沒有接電話,還是霍夫曼夫人的聲音:
“她情緒有些低落,你不要怪她,隻管來看看她吧。”
到希爾德家,她在卧室收拾東西。其中一個皮箱裝滿了,咔吧一聲,扣上兩個大鎖扣。
“希爾德,你對我有意見了,是嗎?”我問。
她停|下忙碌的雙手,翠綠的眼睛盯着我。她不是那種喜歡委婉的人,所以她的回答很直接。
“是的!”她說,“我在審訊室,看到舍倫堡拉着你的手。”
“那是為了脫身,蓋世太堡懷疑我那幅畫裡隐藏了不該有的東西。我沒有做任何傷害阿爾伯特的事。”
“我相信!”她說,“以你的性格,如果愛上别的男人,會和阿爾伯特說清楚。我隻是……想到了别的。德國走到今天,每個人都有了自己的選擇。施陶芬伯格、瓦爾登堡伯爵大概加入了抵抗組織,他們甚至讨論強行結束‘那個人’的統治。你支持嗎?”
“運用暴力的抵抗活動,毛奇伯爵應該是不主張的。”我說。
“他是不主張,我以前也不主張。但現在他被捕了!你明白嗎?他是最最無辜的人,他一直提醒所有參與聚會的人,不要做違法的事,不要用暴力解決問題。他還在幫助這個國家得到一些國際上的諒解……可是他們是怎樣對他的?你能理解,我對這個國家的失望嗎?我在勞動營的每一天,都在夢想着砸碎這個囚禁我們的監獄般的國家!所以我明确地問你,你支持他們的活動嗎?”
“毛奇伯爵讓你接管那所學校……”
“不要再用他當借口,西貝爾,直接回答我。”
我沉默了。
“如果你還當我是朋友,就說實話。”
“那樣的事,是注定沒有結果的。”
“這就是你的判斷。所以,你選擇了舍倫堡,還有希拇萊,對嗎?”希爾德說,“我知道,總有黨衛軍的車把你接走,一走就是好些天。你能解釋自己去幹了什麼嗎?”
“我不能,”我說,“我隻能說,我在努力做不違背良心的事。”
希爾德帶着失望:“西貝爾,我不怪你,我真的不覺得你錯了。你隻是選擇了另一種保全自己的方式。是戰争,是那些做決定的人,讓我們不得不走這些路的。”
從希爾德家走出來,我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提起邀請她晚上相聚的事。
不提就不提吧,沒有意義了。
我回了仁慈醫院,給蘭肯打了電話,說希爾德可能沒空,我也不想去聚會了。
給幾個傷員做了催眠,已經到了傍晚,正呆坐休息,仿佛聽到有人叫我。從走廊的窗戶往下看,弗裡德裡希站在醫院前的院子裡,高喊着我的名字,揮舞着帽子。院子裡來往的病人和醫護都在看他,但他絲毫不在意。
我跑下樓,他把我拉到外面一輛車旁。
開|車的是希爾德,後座上是蘭肯。
“我明天就要離開柏林去巴伐利亞的學校長住,也許很久都見不到了。”希爾德看着前方,好像在對擋風玻璃說話,“他們說晚上要聚會,你上午為什麼不邀請我?”
“我……忘了。”
“記性真差。”希爾德輕斥。
弗裡德裡希坐上副駕駛:“蘭肯告訴我,你們兩個突然都不去了。我說:‘這可不行,必須由我親自出馬。’找到希爾德,她跟我說什麼:‘西貝爾現在和我們選擇不同了。’我不想聽,我就告訴她一點,西貝爾是我們的朋友,永遠都是!就這麼簡單!——這就是男子漢的氣度!學着點。”最後一句弗裡德裡希拍着希爾德的肩。
“我又不是男人。”希爾德鄙視道。
“但你希望是。”弗裡德裡希嘻嘻笑着。
“滾開!”希爾德怒斥,但還是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