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握着我的手,我的身體感覺很遙遠,意識仿佛還在另一個世界的高速公路上飛奔。許多景物像高速火車窗口裡的畫面一樣飛快地掠過。
我又聽見自己的名字,努力睜眼,明明面前是舍倫堡的臉,可是這畫面很快扭曲,變成了我頭腦中的意識畫面。許多許多畫面。
其中有一個印象,在“火車窗”停留得時間久一點點,我覺得這是一件重要的事。可是它被“火車”甩在了後面,落入一團霧中。
“跟我說話,西貝爾!”
手上微疼,他握得那麼緊,我的意識回來了。
“希拇萊!”我想起來了,“不要再和希拇萊提起讓我為您工作的事,他那天是故意要讓我去大本營走一趟的,他把它當成一次對您忠誠度的測試。”
“您怎麼知道的?”舍倫堡驚道。
“感知到的。”
他表情緊繃,大概回想起了在威維爾斯堡的處境,他當時已經很注意分寸,盡量不表現出焦慮,但希拇萊還是發現了端倪。
“是的,您說的對。我很高興……您願意提醒我。”
我抽回手,拉起沙發上的薄毯子,把自己一直蓋到下巴,手也藏進去。
誰也握不到我的手。
“您……要不要去醫院?”
“不用,可能有點低血糖,休息一下就好了。”
“是嗎?我看看您發不發燒。”一隻手過來,落在了我額頭上。
我下意識伸手去擋,可兩隻手全裹在毯子裡。結果就是,雙手從裡面把毯子撐起來,直接把頭給蒙了。
不用說也能想到,舍倫堡滿頭問号地看着我這個造型,不知道這是演哪一出。
“這麼冷嗎?”
我讪讪地把毯子拉下來:“隻是撓一下頭而已。”
“您的臉有點紅,好像真的發燒了。”他用手背貼了我的臉頰,又在我額頭放了好一會。
“沒發燒,沒發燒。”煩死了,臉紅都是急的,能不能别亂動手動腳了!
“真的是低血糖。我,我想吃點東西。”我說。
“那我給您買。”
“太麻煩了,您到廚房找點牛奶,看能不能熱一下。”
他去了廚房。
“牛奶在哪裡?——哦找到了。可是爐子怎麼回事?好像沒有煤氣?有沒有酒精爐?”
一聽就是隻會用酒精煮咖啡,沒用過爐竈的人,煤氣總閥門我們不用時是關掉了,怕空襲會出問題。至于酒精爐家裡也有,但酒精不知塞在哪裡,我也懶得讓他去找。
他拿着一杯涼牛奶出來,我喝了一口。涼東西下去胃裡一陣緊縮,又放下了。
“我還是去給您買一些吃的。”他說。
“不用了,您回去吧。”
沒有回答,人已經出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被1點鐘的報時驚醒,才意識我睡着了十幾分鐘。
鑰匙響,接着是在門口挂衣服的聲音,在電話桌上放包的聲音,熟悉的腳步,這串聲響讓我立即分辨出回來的是誰。
“貝兒,你不舒服嗎?”阿爾伯特的聲音響起。
“沒關系,前幾天出差有點累。再加上可能趕上了特殊日期。”
他瞬間明白了怎麼回事。摸了桌上的牛奶杯子,發現是涼的,拿到廚房。我聽到他很順利地點着了爐子。
兩分鐘,熱牛奶就捧在了手裡。有阿爾伯特在,就是諸事順心。
“是不是沒吃飯?”他坐在我身邊,吻了一下我的額頭,“想吃什麼?”
“想吃我自己做的飯,或者你煮的豌豆湯。”
他笑着去廚房:“我來煮豌豆湯。”
“你先等一下,我告訴你,今天回來的路上|我不舒服,是一個人把我送回來的——”
門打開了,舍倫堡托着一個錫紙包走了進來。他剛才出門把我的鑰匙拿走了,所以直接開了門。
阿爾伯特剛好走出廚房,兩人互相打量着。
本來到嘴邊的解釋這時完全忘記了,我聽到自己心髒在砰砰跳動。
舍倫堡把手裡的錫紙包放在了桌上。按理說這種情況下理應他先解釋,但他并沒有說話。
“貝兒今天不舒服,是您把他送回來的吧?”阿爾伯特很平和地說,“謝謝,您似乎還幫他拿了東西。”
舍倫堡他看了看自己制服上還有一點泥土的痕迹,把鑰匙和錫紙包放在桌上,他的神色從剛才起就十分戒備,這時也依然沒有放松。
廚房裡鍋裡的水在沸騰,阿爾伯特進去看了一眼又出來。
“如果您有什麼和我談的,先等一會,我給貝兒弄點吃的。”他對舍倫堡說,然後看着我把杯子裡的牛奶|喝完。他的目光中隻有關懷,沒有猜忌。
剛剛的幾秒鐘時間,有無數種矛盾發生的可能,就像種種陷阱、鐵絲網和地|雷區,差點把我和他遠遠地隔開了。但是他隻一步就跨了過去,來到離我最近的地方。這一步,就是完全的信任。
肚子裡的牛奶緩緩散發着巨大的暖意,在這種信任中,我根本沒有必要解釋任何事。
我向他眨眼微笑,他也回我一個微笑。這種不經意的眼神交換,總是給我帶來特殊的親密感和安全感。
“那麼……我告辭了。”舍倫堡清了清嗓子。
“今天真的非常感謝,”阿爾伯特說,“不過爐子上在煮東西,就不送你到樓下了。”
舍倫堡輕輕擡了一下帽子,算是告别,他目光落在阿爾伯特的襯衣上,然後又轉到門口挂着的外套,變得越來越疑惑。
“施特恩上校,您的軍銜……沒有帶嗎?”
他這麼一說,我也發現阿爾伯特衣服上的肩章都空了。
“對了,今天是周一呀。”他這時回來,有點蹊跷。
“我回來——”阿爾伯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跟你結婚。你,你不會嫌我太着急,等不到你畢業吧?我隻是想,我們先辦理注冊,——但是!我不是說不辦婚禮了,那個需要慢慢籌備。”
提到結婚,他蓦然緊張、語無倫次的樣子和求婚時一模一樣,傻得冒泡。
“登記注冊,反正早晚都一樣。”我說,“可是軍人的婚禮是不是要遵從某些要求?”
“我們……可能不需要那麼麻煩,看你喜歡就好。”
“好吧。”反正我也不懂。
舍倫堡面露震驚:“您不會是……不會是……”
“辭職了。”阿爾伯特說,那神态就好像你問他早上的報紙取了沒有,而他回答“取了”一樣。
這平靜的回答像投下了一顆無聲又無形的炸|彈,某種我感受不到的沖擊力讓舍倫堡帶着難以置信的神色退後了一步、兩步,直至到了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