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前夕,阿爾伯特回來了,弗裡德裡希和麗塔都是年後幾天才回來。今年科雷格和希爾德都沒有組織聚會,因為克勞斯·馮·施陶芬伯格邀請大家到他柏林的家裡去過除夕。
我們到的時候,毛奇伯爵和希爾德已經來了。毛奇正在研究他們客廳裡一個銅鑄的小雕像。
“那是班貝格教|堂裡一座騎士雕像的複制品,”施陶芬夫人說,“因為他家族傳統的兵團就是班貝格第17騎兵團,而且最巧合的是這位中世紀騎士的面容和我丈夫還有些神似,所以他的朋友送了這個雕像的小号複制品給我們。”
“是的,是的,也許他就是那個騎士的轉世!”一個洪亮的聲音答道。那是施陶芬的表哥,馮·瓦爾登堡伯爵。他是個嘴唇上有兩撇胡子的高大中年男士,熱情直爽。他和毛奇、科雷格原本都是貴族圈子裡的,早就認識,他也參加毛奇在萊克梢的聚會。和阿爾伯特見面沒有幾分鐘,馬上就像老朋友一樣。
他張開長臂,用他那超寬的擁抱迎接我們。
“我知道這樣抱怨不合适,但是直到今天才介紹我認識施特恩上校以及這位可愛的小姐,以至于我前半生顯得暗淡無光,那絕對是赫爾穆特(毛奇)和科雷格的陰謀!”
大家都笑。
阿爾伯特向施陶芬介紹我,告訴他我學心理學。
施陶芬饒有興趣地聽着。
“我想咱們的元首最需要的就是這種醫生。”他譏诮地說,“埃德斯坦小姐,您那裡肯定有些藥水,可以治療某種‘自诩軍事天才’的妄想症吧?”
瓦爾登堡伯爵捧着肚子,笑聲直達屋外,外面玩耍的孩子也貼着窗子看我們,在玻璃的水霧上留下幾個小手印。
“今年上半年,”施陶芬又說,“我給一些新參謀做培訓。畫了咱們參謀部和最高統帥部的各種部門關系圖。講到最後,那些亂七八糟的組織圖組成了張蜘蛛網。我當時直接在中央畫了一隻大蜘蛛,說:‘是的,這就是元首。他讓部門之間互相穿插,互相牽制,矛盾叢生,而他則當一隻坐享其成的大蜘蛛!’我想正是這種對國内盡在掌握的感覺讓他還如在夢中,說不定隻有德國的全面失敗才能讓他清醒了!”
我有些震驚,雖然科雷格和阿爾伯特也對希|特|勒和局勢不滿,但也沒有在衆人面前毫不掩飾地表明态度。
希爾德想接話,但毛奇找她說起了别的事,兩人小聲讨論着某個朋友辦的一所小學。
“要等到全面失敗,那可就太晚啦!”瓦爾登堡說。
“是的!”科雷格的目光轉到我們,希望阿爾伯特也表态,但是阿爾伯特正安撫吃驚的我。
“施陶芬伯格是比較激進一點。”他說。
晚飯時,他們問起阿爾伯特的工作,他介紹了最近想辦法把一些蘇聯戰俘免送集|中|營的事。接着,話題很自然地轉到了苦戰的斯|大|林格勒。
“你們覺得第六集團軍能突圍出來嗎?”瓦爾登堡問道,“元首有這個意思嗎?”
“元首是肯定不會批準的,這樣的戰役如果失敗,已經成了不能承受的代價。隻能看保盧斯自己的判斷了。”阿爾伯特說。
“我回來前,前去解救的第4裝甲集團軍已經接近了他們,”科雷格說,“曼施坦因元帥讓他們不要等元首的命令,一定要突圍,但保盧斯說燃料不夠,放棄了這次機會。要我說,保盧斯是因為害怕元首責怪他!和凱特爾元帥一樣,膽小怕事!但為了保存後續力量,即使抗命又怎麼樣?”
施陶芬極為不屑地哼了聲。“讓保盧斯抗命,他敢嗎?這個想法出現在他腦海裡隻怕他都要對着元首畫像忏悔!他對那位看似掌握德國大權、實則扼住德意志喉嚨的‘蜘蛛’下士可是感恩待德,也許因為他那不值一提的家世讓他總是把給自己一根骨頭的人認作是主人吧!”
科雷格分析的還是保盧斯個人性格,施陶芬卻又提到是否貴族出身,這和那一套“雅利安人”血統的說法都讓我不爽。
“出身或血統不能代表一切吧?”我說,“比如在精神分析界有一個權威的理論來自弗洛伊德,他認為許多神經症的源頭在于兒時受壓抑的欲|望。雖然這個理論已經相當普遍,算是某種意義上的‘貴族’了,但我的教授認為,如果把它當作教條套在任何精神分析當中,是不妥當的,他說用一個固定觀念解釋問題,總是能更快速地得出結論,是懶于思考的表現。”
施陶芬臉色微變。
科雷格望了望我:“大家要不要喝一杯,我聞到了葡萄酒的香味,這麼濃的香甜,應該是意大利的阿馬羅葡萄酒。”
阿爾伯特攬了攬我的肩膀,他知道我想起以前施陶芬和他有過矛盾,那時施陶芬因為他不是貴族出身,以為他對國家的感情不夠忠誠。
“不用計較以前的事,”阿爾伯特說,“我們之間即使争執,也是對一些大局勢的看法,沒有個人恩怨。”
“您說的對,埃德斯坦小姐,”施陶芬轉向我,坦然道,“我剛才的結論确實草率,出身不能代表一切,要看每個人的行動和選擇。”
“這就對了,克勞斯!”瓦爾登堡拍着施陶芬,“當一個女人認認真真跟你講道理的時候,不管有沒有聽懂,起碼要表現出男人的風度!”
什麼跟什麼啊,怎麼就“沒人聽懂”了?
科雷格笑着點頭:“是的,西貝兒學的那些東西是很難懂的。”
這時施陶芬撇了撇嘴,和阿爾伯特對視一眼,這兩個人大約都能聽懂我說什麼,反而達成了某種“共識”。
但沒一會,話題又轉回了斯|大|林格勒。在場的男人除了毛奇全是軍人,談别的幾乎是不可能的。
他們在桌上拿着酒杯和糖果開始模拟沙盤了,每個人都在替保盧斯想主意,然後又一個個被否定。
“換個地點突圍?我看這個東南角也有可能。”
“突圍的主意元首會同意嗎?斯|大|林格勒他不可能放棄。”
“保盧斯沒辦法做到。”
“援軍離得也遠……”
……
“空軍呢?能不能空投補給進去?”希爾德插話。
“這個辦法當然想過了,戈林也向元首吹過牛,但最終是杯水車薪,”科雷格說,“他顯然低估了一整個集團軍的人數。”
“保盧斯就算數學不好,元首也不可能不知道那種補給根本不夠,畢竟元首可是對高炮口徑和射速都倒背如流的,士兵人數怎麼會算不出來?”施陶芬諷刺道,“他是明知如此,還要這樣做!要是我,不計一切也要突圍出去,元首的判斷,天大的笑話!”
施陶芬的語氣太過強烈,把他最小的女兒吓得鑽到母親懷裡去了。
“好啦,少說一點戰争,讓女人和孩子們怎麼辦?”施陶芬夫人抱怨。
但是對于男人,戰争話題隻要開了頭,似乎就像火星子濺在幹樹枝上,火焰隻會越來越激烈。施陶芬夫人的話就像一小滴水,根本降不了溫。
“先不要打擾我們。”施陶芬帶着幾個男人轉移陣地,到書房關門讨論去了。毛奇本來沒有參與讨論,但也被他們拉了進去。
我們幾個女人在外面帶着施陶芬家的三個孩子做糖豬玩。希爾德時不時張望書房,後來又給他們送了櫻桃餡餅和咖啡進去。
她在裡面待了有十分鐘,就被瓦爾登堡伯爵半推着“送”了出來,“女孩子不要摻和了!”
希爾德十分不滿,氣哼哼地坐在那,勸她吃東西也不理。
毛奇緊跟着出來了,希爾德問他讨論了什麼,他搖了搖頭。
“和剛才差不多,”他興味索然地說,“在我看來,結果已經注定,他們所能努力的,隻是讓過程稍微不一樣而已。”
希爾德還不太理解他的态度,“怎麼就注定了呢?既然元首的決定有問題,總參謀部總能做些什麼讓元首改變主意的吧?”
“這是你做的糖豬嗎?”毛奇對着一個孩子說,那是施陶芬的小女兒,正把自己的糖豬舉給我們看。
“告訴我,你給它起了名字嗎?它有什麼特殊魔法嗎?”毛奇又問孩子。
“有……”孩子大約被他提醒,才開始想這個問題,“它叫……克裡斯,會……會把酒變成水……”
大人們都笑了,綜教故事裡耶|酥把水變成酒,孩子卻把酒變成水。
希爾德笑着聽他們對話,轉過來對我說:“他朋友辦了一個收留孤兒的學校,他最近經常去幫忙,習慣和孩子們相處了。”
“将來是個好父親。”我笑道。
“他啊!”希爾德輕斥我一聲,但又忍不住瞄着毛奇。
後來男人們“散會”出來,瓦爾登堡粗聲粗氣地對希爾德說:“不要總是管男人的事嘛,這麼早把赫爾穆特(毛奇)拉出來幹什麼呢?”
希爾德神色不悅,毛奇應該不是她叫出來的,是他自己出來的。
“我想起一些其他事,要和希爾德讨論。”毛奇說。
“我到是巴不得和你們讨論呢,你們同意嗎?”希爾德挑眉道。
“女人還是别參與,”瓦爾登堡說,“瞧,西貝兒就不管自己的男人。”
希爾德面色不虞,埋怨地看我一眼。
“你真的不關心他們聊的嗎?”後來希爾德問我。
“不就是打仗嗎?”
“那可是德國的未來啊!大家都在擔心我們的未來,越來越擔心。也許你和赫爾穆特的看法是一樣的吧,”她說,“他認為将來德國會失敗,所以他對軍事過程不特别關注,他隻希望我們在戰後能建立一個更好的秩序。”
我暗自搖頭,我和毛奇的想法也不一樣。在這裡,沒有人和我想的一樣。因為我本質上不是這裡的人,我隻是個旁觀者。
未來的大框架是什麼樣,我早就清楚了。一開始我也為那些事擔心,後來我接受了這個情況,才明白那些已經注定的事幾乎是不屬于我個人的,它們屬于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或一個前線集團軍。對我個人來說,隻有那些不知道的、眼下的、具體的生活,這些不曾在曆史書裡記載過的時刻是屬于我的。
“你竟然這麼漠視國家大事,連麗塔最近都在信裡告訴我她擔心東線的情況。”希爾德不理解。
是的,麗塔也回來了。
新年後的第三天,她和弗裡德裡希相繼來了柏林,我們一起去參加了麗塔姐姐的婚禮。
這一次毛奇伯爵沒來,他去給上次提到的孤兒學校送取暖用的煤。
麗塔的姐姐叫朱利娅,在一所文理小學當老師。麗塔的媽媽米勒太太以前曾經是希爾德的家庭教師,早就認識科雷格,帶着自己的丈夫米勒先生不停地介紹親戚給“這兩位上校先生”,整個人容光煥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