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要看這些東西啊,回家多不方便。”他胳肢窩下面夾着那袋文件,期待地搓着手。
看來是準備挑燈夜讀了。沙醫生是醫生裡最怪的,也是老年人裡最瘋的。
他找了個住院醫生,幫我把三樓那個房間簡單收拾了一下。
“這原本是一間電擊室,沙醫生說電擊太殘酷了,就取消了。他其實一直盼望有更好的辦法治療某些精神疾病,所以關注你們學校在空軍醫院設的催眠治療有好一段時間了。”住院醫生說。
今天已經晚了,先隻放一張簡易床,大概收拾出睡覺的地方。暖氣是有的,還有盥洗室,比單人套間病房要小,但以後挂個簾子,也能隔出一個治療區和辦公區。挺好的。
收拾完12點出頭,我悄悄到阿爾伯特病房外看了一眼,裡面燈光昏黃,兩個人都睡着了。看起來一切安穩。
這裡似乎并不需要我,我有點失落地回去睡覺。
一片濃重的黑暗,那似乎是一個沒有光的房間,或者是一片沒有燈的黑夜。黑暗裡傳出聲響來,像在說話。一開始我聽不清,後來那聲音慢慢接近,每個單詞像一些細碎的腳步,逐漸走了過來,我分辨出來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您能幫我嗎?”我聽到了這一句話。
我努力分辨那個聲音是誰,但聲音被黑暗吞沒了。如果我真的要幫他,就要走進黑暗。
我在那裡還能看得見嗎?我退縮了,心中産生恐懼。
醒來,看了看手表,3點鐘。我穿上大衣到走廊裡去,外面傳來長長的呻|吟,回蕩在空蕩蕩的走廊裡。有人正受着傷痛的折磨。
一個護士拿着藥瓶匆匆在我面前經過,走進那個發出呻|吟的病房。
我來到阿爾伯特病房門口,門虛掩着。赫林發出輕微的鼾聲,我蹑手蹑腳走到玻璃窗邊向裡間張望,在昏暗的台燈燈光下,阿爾伯特正在床上翻身。他翻到右側,上半身努力擡起,整個人已經半坐起來。
我趕緊推開裡間的門走進去,“你要上廁所嗎?”
床邊有個便桶,他點了點頭,“你怎麼在這兒?快戴上口罩!”
我胡亂摸了摸口袋,幸好口罩就在外衣口袋裡。
“沙醫生在這裡也設了催眠治療室,所以我可以住在醫院裡。”
他這時半坐在床邊,受傷的左腿伸得直直的,就從躺着坐起來這點動作,他已經開始大口喘|息。
我又把便桶移近了些,然後托住他的腋下,告訴他可以往便桶上移動。我以為我的力氣可以托住他,沒想到他身體剛離開床,向我身上傾斜,我馬上感到仿佛一堵牆向我壓了過來,我使勁撐住他,怕兩個人一起摔倒。他感覺到了,重量撤離了一點。但他自己馬上不能穩定,因為他隻是一隻胳膊撐着床,一條腿支撐而且是半蹲着,傷腿直繃繃的,用不上力氣,眼看他整個人一下“落”在了便桶上。
“你背上的皮膚有沒有擦傷?”我問他,剛才他後背幾乎是貼着床邊的鐵欄杆“蹭”了下去。
他搖着頭。“叫赫林進來,你弄不動我。”
赫林已經醒了,從門口走進來,穩穩地扶住他,幫起身重新躺|在|床|上。我查看了傷口,沒有出血。
我把便桶移到洗手間蓋好,去找了護士,她們查看後處理了。說病情穩定,又囑咐我要給他喝些糖鹽水,因為他還有輕微腹瀉,容易脫水。
喝完水,我又坐在床邊,赫林不知所措地在門口站着,我對他說:“你先去睡,我一會就走。我在旁邊有睡的地方。”
赫林看了阿爾伯特,得到一個肯定的眼神才出去了,不一會,傳來他的鼾聲。我和阿爾伯特相視而笑。
“在前線我們都睡得這麼快。”他說。
“那你怎麼不睡?”
“白天睡多了,還有,”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的,“想你。”
“我也是。”我輕聲說。
要是在平時,這樣的氣氛我們早就擁吻在一起了。現在卻隔着一米多的距離,隔着這一屋子的空氣,端端正正坐着說這些話,辛酸中不免些好笑。
我起身在桌上尋到酒精,倒了些到棉球上,給他把手仔細擦了。又擦了自己的手。然後坐在床邊,握住他的右手。
之前我給他擦過身,但那時以為他沒醒。剛才也扶過他,但忙亂中隻顧着維持身體平衡,現在握着他的手,才感覺從他回來以後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到他了。
我用手指摩挲着他的手掌,又把他的手合在我兩掌之間。他大手一翻,把我兩個手都握住。誰也沒有說話。
安靜中,我看到自己害怕的事。那不是他現在的傷病,而是戰争還要進行很久,他會回來,但也會一再一再地重返戰場,重返那注定結局裡未知的命運。
“你不要死。”我說。
“我不死。我會永遠要回來找你。”
我伏在床邊,額頭隔着被子觸到他的右腿,他把右手放在我頭上。我的頭頂感覺到他掌心的溫度,他細細地一次次撫過我的發絲。
不知過了多久,我幾乎在這裡睡着。
“不要在這睡,你回自己房間。你走了我再睡。”他說。
“你先睡,你睡了我再走。”
最終,他拗不過我,因為他不能動。
“你試着入睡,我給你做一點能量治療,最近我學會的。好不好?”
他用眼睛表達出“好”的意思,然後合上了眼皮。
我觀察了他的能量體,清理了一些能量場中的濁綠色的細微顆粒,又用光亮的能量給他填充清理後的空隙。
他并沒有睡着,一開始他不時地睜開眼,後來有幾分鐘一直看着我。
“你感覺如何?”
“我感覺被深深地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