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因裡希皺了皺眉,随手把日記放在了桌上。這些東西沒有什麼價值,隻是說明這孩子有天賦。更重要的東西,必須在把他訓練好以後才會得到。
“東西都收拾好了嗎?”海因裡希問。
老勒内的拐杖在地上咚咚敲着,“沃裡斯,去提上你的箱子!”
這時的沃裡斯在煤渣裡撿出十幾頁紙,裝進了褲袋。聽到叫他,這才跑到房間,提起一個破爛的柳條箱。
老勒内走進來,關上|門,和沃裡斯說話。
“兒子,我以前經常打你罵你,你不要不服氣。你這個人,讓你做農活學木匠,你既沒有好身闆,心裡也不甘。我想你能看見些奇怪東西,讓你跟着牧|師做學生,可人家不要咱們!現在,這位先生不覺得你有問題,願意培養你,這是上|帝保佑!他說他在黨衛隊,我也不懂,但我覺得應該比沖鋒隊那些人厲害。他的黑衣服多精神!比村委會人的衣服都好!去了城裡,機靈一點,看人家需要你的,就提前去做,不要惹事,随時陪上小心!做錯了事,就使勁跟先生道歉,讓他多打幾下,不要叫疼!如果哪一天,讓我知道你不守規矩跑了回來,我會讓你的腿和我一樣,你聽見了嗎!”
沃裡斯沒出聲,看了看他父親那條瘸腿。
兩人走到了村子外面,大橡樹就在不遠處的土坡上。
“我們要坐火車嗎?”沃裡斯問。
“是的,我們去慕尼黑。”海因裡希眯着眼,似乎在看遠處,又似乎在思考,“埃卡特先生,應該會滿意吧?”
“埃卡特先生是誰?”沃裡斯大着膽子問。
海因裡希回頭看了一眼,藍眼睛裡滿是自上而下的俯視,好像他不該問這個問題似的。
“我父親說,您能讓我每一頓都吃到香腸。”沃裡斯說。
海因裡希大笑,“您應該想得更多一點!埃卡特先生,是掌握未來的人。您隻要跟着他,也會成為改變這個國家的人。”
要出村子了,大橡樹附近依然沒有文森的影子。
他這幾天都沒有出現在村子裡。他真的不來了嗎?
大橡樹在背後了,越來越遠。
童年和少年的生活,也越來越遠。
七八歲的時候,老勒内知道他有時做奇怪的夢,看得到一些人,就把他送到鮑爾牧|師那,很得意地宣稱他有天賦。希望鮑爾有辦法讓沃裡斯去上神學院。
一開始,鮑爾也贊他有天賦,但是後來又和老勒内關門談了一會,再出來時,從那張嚴肅的嘴裡吐的詞就不再是“天賦”,而是“惡魔”了。
後來他問父親,這是怎麼回事,父親不說,被問得急了,就拿拐杖一下下打他,“我們家什麼也沒有,拿什麼讓你上神學院!你這樣的人,生在我們家裡就是廢物!廢物!”
沃裡斯沒有再問過,但是他知道,錯不完全在自己那個暴躁貧窮的父親。他跑到鮑爾的門外,丢了一塊石頭到他窗戶上,打破了一塊玻璃。
“貪财奴!”他沖那個窗戶說。
沒過多久,村裡人開始對他指指點點,“惡魔”的說法似乎每個人都知道了,包括他的同學。
有一次,他受不了學生們背地裡對他的嘲笑,沖上去讓那些人閉嘴,他們哈哈大笑,其中一個同學說:“不要生氣!你除了哭鼻子,還可以坐上你的女巫掃帚飛走呀!”然後伸出胳膊,一拳打中他的鼻子。
他在人們的哄堂大笑中氣得發抖,收拾書包離開了學校,流着眼淚。
他甚至開始覺得嘲笑他的人是對的,他本就是一無是處,甚至不能不流眼淚。
那天,就是在這棵大橡樹下,文森追上來。
“你走,你們全都滾!”沃裡斯沖他大喊。文森沒有生氣,跟着他到了家。
沃裡斯為了擺脫他,拿上割草刀去割草。他使勁地割,平時父親總說他身體不行,幹農活不行。今天他割了兩大捆,累得坐在路邊。
文森不聲不響拿起刀子,又幫他割了三捆。每一捆都比他的多。
第二天,沃裡斯又回去上學了。當然,放學時,文森和他一起走。
“我相信你不是附魔,在夢裡跟你說話的,一定是天使。”文森說。
“你将來會很厲害的。得到啟示的人,都不是普通人。”文森說。
“等我以後當了畫家,就把你看到的那些畫面都畫出來!做成一本書!”文森說。
“我們要一起上小學,再上文理學校,然後去大學!”文森說。
……
小學快畢業的時候,沃裡斯就知道自己不可能跟文森一起上學了,——他的學習成績跟不上。而且,他也讨厭學校,讨厭所有的同學和所有同學的親戚。
除了文森。
幸好有文森,他的童年才沒有成為純粹的噩夢,也不覺得孤獨。那些平凡的人,原本也不值得交流。
人一輩子有一個人,就夠了。
隻是自從上次收到信後,文森都沒有出現。
沃裡斯跟在海因裡希後面,刻意放慢步子。薄薄的雪上每一個腳印,都盛滿後悔。
他不應該在走前送那一封信,寫那樣一些話的。
他不應該告訴文森,他這一生,有文森一個人就好;不管在哪裡,隻要想到他,他都會感到溫暖,活得有動力。
他不應該那麼寫。
愚蠢的自己。
沃裡斯一邊走,從褲兜裡掏出那十幾頁紙,那上面寫的是他和文森的童年,曾經溫暖過他的一切的一切。
他暴躁的老父親把這些從日記本裡扯了下來,因為這是“沒用的東西”。那時候他還很生氣。現在他自己也覺得,這些東西和自己一樣,都是沒用的。
無數紙的碎片随風飄揚,雪片一樣落在路邊。一個碎片飄到了海因裡希的腿邊,他回過頭站住。
“您在幹什麼?”
“扔掉些沒用的東西,先生。”沃裡斯說。于是他大踏步地跟上去,遠離村子,向着遠方火車開來隆隆城市,向着“改變這個國家”的命運走去。
隻是為什麼,胸口深處有一股隐痛?
那一絲痛不隻存在于身體裡,還彌漫在這殘雪未化的整個天地間,甚至浸入了旁觀的我的意識。
他極其後悔,不應該發出那封信。
場景改變了,以這絲隐痛為線,整個場景扭曲并重新形成。
痛終于消失,我又一次來到秋天,作為一片落葉從大橡樹飄落而下。
沃裡斯站在那,在他面前,紅背心的男孩舉着一疊紙,一張張在他眼前展示,最後,停在沃裡斯肖像的那一張。
微笑挂在男孩的嘴角。
劇情重新開始,重新從一切的起點、那張畫開始。這一次,即使看到了自己的畫像,他也沒有送出口袋裡的信。
于是,他帶着另一種遺憾踏上自己的前途,但是随着一步步遠離這個村莊,他越來越明白:他以後都不可能再回來。
他開始後悔,沒有送出信,沒有對文森把一切說出來。
于是,幻境再次循環。
我明白了,無論怎麼選擇,他都在追悔莫及。
他卡在了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