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太多了。”我說。
她不依不饒,“聽說病人很容易愛上心理醫生的,所以不是我想多了,而是非常可能。”
“按他那入睡速度,愛上我,時間上有點來不及。”
我們一起大笑。
後來的日子裡她依然故我,總是時不時地向我眨眼,調皮地問:“你的空軍少尉呢?有沒有再找你?”
說得多了,見我不理會,就說:“看來你真的沒動心,你在這方面也太遲鈍了吧?”
對這句話,我依然表現“遲鈍”,因為我最近在糾結另一件事。
後來重新寫的這一封信我沒有猶豫,痛痛快快給總參謀部寄了出去。我不知道他的具體部門,但是同事應該會轉交吧?
這封信沒有退回,卻也沒有回信。我時常勸告自己,既然如此,那就順其自然。可“順”來“順”去,我開始夢到他了。
有好幾次,我夢到湖上泛舟,他劃着船。就像他信中描述的那樣,我很想回頭看他,但是不知為何沒有。甚至有一次,我夢中回到落水的時刻,他抱着我坐在碼頭上,隔着襯衣,我感覺到了他手臂的溫度。他的眼目好似月光下的湖面,我在夢中呆呆注視,直到醒來,發現月光從窗外闖入,灑滿了房間。
隻是不知,如果他知道我不是原來的西貝爾,還會這樣望着我嗎?
有一天,我和米娅下午都沒有課,相約逛街。我買了一件綠色的呢大衣,用去了好多服裝配給點數。米娅說大衣好看,她也看上了,但她沒有足夠的配給券。
逛到太陽快落山,我們才想起來那天晚上是集體活動的日子,趕緊往學校趕,卻在門口碰到了希爾德,她和另一個女生都在等人。
“今天沒組織活動?”米娅問她。
“今天大家都放假一次,你們不是天天盼着嗎?”希爾德冷冷地說。
我望向米娅,她沖我擠了擠眼。
希爾德不看我們,自顧說:“我們今天到前大使馮·舒倫堡伯爵家聚會,科雷格要帶朋友來。其實麗塔,你以前可能見過他,不過最近他們都太忙了,好久沒見。”
這話明顯是說了讓我們聽的,那個叫麗塔的棕色短發女生張了張嘴,無力反駁地笑笑。
“科雷格,哦對了,也就是馮·沃倫施泰因男爵說,這位朋友最近剛剛晉升少校。這種人可不是那種地圖英雄、桌面指揮官,他是到過前線的。”
“再見,希爾德。”我和米娅準備走了。
一輛黑車開過來,車門打開,一位國防軍軍官大步走來。大概30多歲,看起來很幹練。他緊跑幾步對希爾德說,“對不起!兩位,我來晚了。”
“科雷格,怎麼隻有你一個人?”希爾德皺着眉頭。
這位軍官禮儀周全,雖然不認識我和米娅,也仍然點頭問好。希爾德見狀遠遠向我們介紹,“他是馮·沃倫施泰因家族這一代的爵位繼承人,也在總參謀部任職。”
聽到他也在總參謀部,我心裡動了一下。不過他已經打開車門,讓希爾德和麗塔上車。
車子開動,希爾德的聲音飄出來,“去接他呀,人多才有意思。”
今天是“無希爾德日”,我和米娅步行回家,路上買了些小甜點。又到她住處,我發現米娅不知哪天買到了和我同款的那件大衣,是米色的。
“你怎麼突然就攢夠了配給券?”我問她。
“怎麼啦,别把我想得太可憐了!”她推我一把,“我向親戚借的,不行嗎?”說着就拉出她的大衣,在我身上比劃。
“我們身材差不多,我也買的同樣的尺碼,偶爾還能換着穿。”她樂呵呵地說,然後打開收音機找找BBC。”
“這是敵台,少聽一會。”我提醒她。
“怕什麼。”她把收音機抱到床上,被子蒙在上面,“進來呀,我們在被子裡聽。”
兩人笑着鑽進去,聽着一串串的名字報出來,“這是最近被俘的德國飛行員名字。”米娅說。
聽了一會她說:“不對勁,有幾個名字我似乎在哪見過。你有印象嗎?”
我茫然搖頭,除了弗裡德裡希,我一個飛行員也不認識。
名單播完了,米娅關掉收音機,抱着被子努力思考,忽然跳下床到煤氣竈旁邊拉出一張報紙,“就是這個!”她在陣亡名單裡面找了一會,“瞧,瞧啊,這兩個人,就在剛才英國廣播裡的被俘人員裡!”
我平時不太看報紙,所以沒注意過。不過順着米娅的手指,确實發現有兩個名字剛才聽過。
“這錯得也太離譜了!他們家人得多傷心。”米娅說,“我必須給報社寫信!”
“等一等。”我拉住她,正色道:“你怎麼肯定,這不是故意的?”
米娅噎住了,頹然跌坐,報紙掉在腳邊:“你是說——他們不希望家人知道這些士兵投降了?可那樣的話,家人誤以為他們死了,會多悲痛啊!沒有人通知他們。”
“如果以後有機會,就能放回來。隻是家人要煎熬幾年了。”我歎了口氣。
“幾年!這可是幾千個日日夜夜。如果有些姑娘以為戀人死了,痛不欲生怎麼辦?通知了,不是救她們一命嗎?”
“那也要小心謹慎,現在打小報告的到處都是。”
“你說得都有道理,隻是……我不信你愛的人要是遇到事情,你會冷靜處理。冷靜太多,就是無情!”她哼一聲,轉過去把臉埋在被子裡。
她的小情緒總是來來去去,我也沒有勸她。時間差不多該走了。
推開窗子,“又下雨了。”我剛這麼一說,米娅從床上爬起來,拿出門後傘箱裡的紅傘給我。
“咦,這是誰的手套?”我在她傘箱外面撿到一隻黑手套,像是黨衛軍帶的那種,抽傘時掉出來的。
米娅奪過手套,說是她弟弟的。“我弟弟最近也在維也納那邊謀了個差事。”
最終我沒有打傘,因為雨不大,冒着蒙蒙細雨走路到也清爽。
雨絲織滿了世界,讓遠處的一切都不太真切,但是近處的景物卻更加鮮明。幾片嬌黃、深紅的秋葉落在地上,被雨水洗得晶亮,色澤濃豔得好似滴落在地的一小泊油彩。
秋天了。
離家還有三個路口,那裡有一處小小的噴泉,水不緊不慢地溢着。一隻打濕的紙船漂在水面上。路邊花店門開了,一位姑娘穿着紫色裙子和鉛灰色薄毛線外套,抱着一束白色的矢車菊和幾隻黃色郁金香。因為下雨,她小心地把花護在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