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略想了想,笑道,“一半一半吧。”
至于是哪樣的一半一半,她卻未曾細說,見狀,薛慎也無意深究對方私隐。
“作為被女山匪強擄上山準備做壓寨夫君的漂亮公子,慎公子從見我第一面開始,好似就不怎麼懼怕與擔憂,”桐花道,“我能問公子一句,為什麼嗎?”
這倒沒什麼不能說的,薛慎道,“我待姑娘态度如常,一則是因為姑娘待我如常,少有逼迫威脅之舉,二則是因為鳳凰山義匪之名在外,我深信小寨主的人品與行事,所以才不曾太過擔憂。”
“在我心裡,縱然姑娘看上我的皮相心儀我,也不會行惡意侮辱之事。”
真說起來,薛真這番話算得上是實打實的誇贊,但桐花聽在耳裡,面上露出的卻不是欣賞與贊同,而是好笑。
她的眼神裡明明白白的寫着,她覺得對方這番話好笑。
“慎公子,你此刻身處的可不是太平客棧,而是山匪老巢啊!”桐花提醒對方道,“義匪,義匪,先是匪,才有義,你怎麼就能确定,我是值得你信賴的好人呢?”
桐花擡手倒掉薛慎那杯已經涼掉的茶,給他重新斟了一杯熱茶,慢吞吞道,“鳳凰山占據密州南面水陸兩道這麼久,壓得各處草寇水匪州軍擡不起頭,難道憑的是義氣嗎?”
“如今的世道,沒有實力,怎麼做山匪寨主,怎麼做一方豪強,畢竟,這天下的善人多數是被人欺壓的命,想要不被人欺壓,壓在别人的頭頂,你說,這樣的人,會是什麼人?”
惡人。
薛慎腦海中一瞬間湧出了這兩個字,但過後,他卻又覺得不該是這個答案。
他沉默着,擺出洗耳恭聽的模樣,等着眼前的少女繼續往下說。
“沒有實力的人,做不了一方之主,但隻有實力的人,也做不了一方之主。”
“我身為鳳凰山的山寨之主,無論是手底下還是外面天天打交道的多數不是好人,想要站在這些人之上,強狠惡,缺一不可。”
“所以,我漂亮的未來小夫君,你真的無需把我想得太好,不然,萬一哪日你對我失望了,心裡豈不是不好受?”
在桐花的盈盈笑容裡,薛慎終于明白為何密州這個地界在即将到來的亂世争雄裡依舊如此太平,也終于明了老師對眼前這個姑娘的評價是何意了——
半副菩薩心腸,一副鐵腕手段,當世巾帼枭雄。
如果可以,招攬一個鳳凰山小寨主,整個密州納入麾下都指日可待。
前廳裡,氣氛一時間有些沉悶,薛慎平靜的面孔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桐花将尚且溫熱的茶水往對方身前推了推,“喝口茶吧,我們山上的山泉水水質不錯,茶葉是梁州今年的春茶,雖然我茶藝一般,但這茶水應該還能入口。”
心情複雜的薛慎飲了口茶,茶水苦中帶甘,回味清甜,滋潤了有些幹涸的喉嚨。
“慎公子,現今的世道如何不言自明,好人難當,惡人奸詐,亂世将至時,傾巢之下難有完卵,想要做一個合心意的好人,就需要付出更多艱難的代價,你得比惡人更狡猾奸詐狠心,才能抗得過世道之惡人心之惡與惡人之惡,才能過得更好。”
“就像被追殺的你和那些想要置你于死地的人,若讓你選,哪些人更該死?”
當然是皇位之上的昏君和其背後的江家外戚,血海深仇與無上權勢富貴,均為他所欲。
驚覺對方幾句話就勾出了他心底深處的惡念與野心,薛慎忍不住皺了眉,竭力壓下被人窺探心思的不快,朝桐花拱了拱手,“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桐花姑娘遠見卓絕,在下佩服。”
空氣中那些微的不快是如此明顯,初識之人最忌交淺言深,桐花無意再惹對方不快,順勢轉換了話題。
“公子處理掉這些刺客之後,接下來是什麼打算?”桐花問,“總歸我是不會放公子離開的,這段時間你住在山上,正好可以一邊治病解毒一邊好好考慮何時答應做我的壓寨夫君。”
說實話,此時聽到桐花提起她那個壓寨夫君的要求,薛慎心底生出的居然是幾分荒謬之心,好像剛才那個侃侃而談的巾帼女枭雄本不該在他面前提起這個無稽之談似的。
偏偏,對方目光灼灼的笑看着他,神情中當真有幾分真切難掩的喜愛。
不知為何,薛慎牙根有些發癢,他面無表情的道,“就如桐花姑娘所言,我暫時留在山上,其他事容後再說。”
桐花自無不可,兩輪茶水過後,薛慎準備告辭。
他話還未說出口,面前的姑娘就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随口問他,“慎公子,忘了問你一句,你因何被人追殺?若是力有不逮之處,我不介意幫忙一二,好讓你承我的情,早日應允成親之事。”
就這麼明晃晃的表露自己的意圖,在薛慎這樣本性謹慎寡言的人看來,多少有些不太習慣,但不得不說,這樣的交流方式也并不令人讨厭。
顯然,真相如何他是不能說的,但也不意味着他需要故意蒙騙,因此,他略微組織了下語言,用了之前假造的一個身世背景,講述了一個家族之内争權奪利搶奪家業的老套故事,故事裡,他是被繼祖母和叔父買兇殺人的受害者。
薛慎想,他這無論如何不能算是假話,以江太後和當今陛下對先太子一脈的忌憚與厭惡,他十次涉險有八次和對方脫不開幹系,至于剩下的那兩次,範圍太廣,反正全都是不肯讓他這個有問鼎大位希望的皇室血脈上位的利益相關的競争對手。
“聽起來确實有點麻煩,”桐花笑眯眯道,“我猜以公子的脾氣,是決不肯向我求助的,若是我貿然出手幫忙,搞不好還會惹你生氣。”
“所以,我認真的想了想,最後還是決定凡事依公子自己的心意來。”
“如何,這也算是體貼你尊重你讨你歡心的手段吧?”最後,她笑問。
在對方的笑容裡,薛慎隐隐約約的明白了一點,他眼前這個姑娘,當真是個精打細算的行商天才,僅僅靠嘴皮子就能把無本生意做得風生水起。
他這個被算計的客人,居然還當真生出了那麼一丁點微末的被搔到癢處的愉悅。
一時間,薛慎眼神十分微妙。
多年前他和眼前的姑娘那一面之緣,無論如何都想不出對方日後會是今日這般性情,對方長大後的模樣,和他想象中可謂是截然不同。
但看她潇灑從容又開心,好像随着自己的心意自在長大也并不是一件壞事,并不是每個人都要像他這樣被規矩約束着苛刻着長大。
雖然他不見得喜歡,但對方自己開心就很好。
因為,這世上唯有自己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