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骊默然片刻:“會。”這畫像宛然真神,成化帝自然會喜歡。可沈瑢明明在說謊,這畫像中的菩薩究竟是何方神聖?
“這我就放心了。”沈瑢嘻嘻一笑,“省錢了。”
“那你給貴妃備的什麼禮?”
這倒問得沈瑢哼哼唧唧起來:“就是——也畫了幅畫像……”是萬貴妃的畫像,畫的是她立于園中,身邊牡丹盛開的情景。
牡丹為花中之王,在後宮之中是有那麼點兒寓意的。萬貴妃這輩子最恨之事,一為兒子早夭,二就是自己不能登上後位了。所以她也頗愛牡丹,永甯宮裡頭用的瓷器綢緞,都有許多牡丹花樣。
沈瑢這畫的還是大紅色的牡丹,拍馬屁的意思一見便知。其實他自己倒覺得沒啥,甚至還想給萬貴妃頭上畫個九龍四鳳冠——就讓她過過幹瘾呗。
但他到底是怕觸碰到什麼禁忌,最後沒敢畫那麼清楚,就是暗戳戳地把九翟冠上的九翟——也就是山雞——畫得更華麗了一點兒而已。
可這東西獻給萬貴妃沒啥問題,反正也是糊弄,但要給謝骊看就好像有點不好意思,顯得自己特别谄媚的樣子,不大好看……
好在謝骊也沒有追問,隻随意點了點頭,大概是對他送萬貴妃什麼東西不感興趣。沈瑢松了口氣,又拉着他看萬花筒——嗯,這是送給太子殿下的。
謝骊對此同樣沒有說什麼,沈瑢認為這就是表示他的禮物通過審核,沒有問題了,于是高高興興讓他留下吃飯,卻被謝骊以還有公務推脫掉了。
盡管沒能把人留下,沈瑢還是高高興興把人送到大門外,直到人走到了街口才轉身回去。
他卻不知道,謝骊在街口又轉頭回望,看着他腳步輕快地進門,默然良久,才策馬回了北鎮撫司。
冬日裡天黑得早,這會兒光線便已黯淡,謝骊不點燈,卻将沈瑢在諸城時畫的兩幅畫像拿了出來——在他眼裡,這兩張紙上隻用墨色塗抹出的人像,卻在微微地泛着光,那是生人才會有的。
包括今日的那幅菩薩像。
他在桌前坐了很久,直到天色黑盡,袁彬踏進屋門,才有些驚訝地道:“怎不點燈?”
其實北鎮撫司不少人都不太需要燈燭,但按時點燈也是北鎮撫司的規矩,為的是營造一種“與常人無異”的氛圍,讓大家記得自己還是“常人”。
袁彬對謝骊更是如此。此刻他一邊說,一邊親手将桌上燈燭點起,道:“你今日下午去何處了?”
其實這是明知故問,一隊錦衣衛眼看着他跟沈瑢走了的。但謝骊卻沉默了,半晌方道:“去了萬家,看看他為陛下和太子備的年禮。”
這就是審查的意思。但既是審查,又何必要拖延這許久才能回答?
袁彬心下疑惑,口中卻仍道:“内織造處被貴妃發落了,錦生記此後不許向宮内入貢,連帶着幾處的官員都被追究。”
這是萬家兄弟領着人幹的活兒——這倆人聽說送進宮的綢緞居然有那麼一個晦氣名頭,簡直跟萬貴妃一樣按捺不住,自錦生記到經手的官員、内監,連辯白都來不及就被定了罪。
宮裡的内監們發落起來最快,已然是打死了兩個,還有一批要被發落去南京充淨軍。錦生記在京城内的店鋪被查封,幸好遞銀子遞得快,否則就連東家都要下獄,這會兒人已經準備出京了。
最後,就是處理那些給錦生記“行方便”的官員們了。
“果然——”謝骊冷笑了一聲,“我讓人把陳顯義提一提。”就是不處置别人,也先得把陳顯義處置了。
袁彬也點點頭:“此事大概會等到年後,你去辦罷。”等陳顯義離了京城,那就好辦了,也能問清楚,到底他的培養肉芝的法子是從何而來。
“還有一件事——”袁彬說完正事,轉入了私事,“範家姑娘……你意下如何?”
謝骊微微皺眉,卻沒有說話。
袁彬原打算着他會出言拒絕,此時見他不語,倒有些意外之喜:“說起來你也該成家了。”謝骊今年二十四,這年紀在大明早就該成親了,隻是他們北鎮撫司情況有些不同,倒是都成家得晚些。
“範家姑娘……”袁彬沉吟着道,“人生得不錯,家教也好,又知書達禮,最難得是……”
最難得是對那異常之事略知一二,卻又不曾妖化!
北鎮撫司這些錦衣衛們之所以成家晚,也是在娶妻的人選上多有為難。若其他人也就罷了,娶個普通女子也算好事,多過些家常日子倒能令人守定心神,不易走火入魔。
可謝骊情況實在特殊,若真找了個一無所知的,單是終日要裝出與常人無異的模樣也要耗費心神,袁彬又怕他太過辛苦……
倒是範家這位姑娘,經了紫芝觀之事,既未被吓破膽子,還能從山東走到京城來,袁彬覺得也是有幾分膽量了。其父雖太迂了些,但迂也有迂的好處,教出來的女兒定然是守禮的,且還讀書識字……
總之袁彬越想,越覺得這門親事做得。謝骊娶妻,就得看女子人才如何,至于說範家那尴尬的身份,袁彬倒并不在意。一則範家原不是真有什麼罪過,二則——将來也未必不能平反正名。若是此事能在謝骊手上辦了,那範家對這個女婿還不是另眼相看?
這些利弊,袁彬自覺不必細說。他這個義子精明能幹,自然想得明白。
果然謝骊沉默良久,還是點了點頭道:“義父做主便是。”
袁彬先是高興,但見謝骊神色沉郁,似乎并不像高興這門親事的模樣,不禁又問道:“你這是怎麼了?”
謝骊如夢初醒,道:“并沒有什麼,不過是在想陳顯義如何處置。”
“這倒也不急。”袁彬知曉他一直惦記着這件事,“說來,倒虧了萬家子……”也是萬瑢這“讒言”進得好,機會才來得如此之快。
他一提到萬瑢,謝骊隻覺得心情更是沉重。方才在萬家,他看見那幅菩薩像上的勃勃生氣之時,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有意無意之間忽略了太多。
不,怎麼會是無意呢?有什麼事情會是真的無意呢?明明萬瑢身有異常他都知道,隻是貪戀他身上那點清新氣息,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對自己說他是無害的……
或許萬瑢确實無害,但他身為北鎮撫司的錦衣衛,卻不該如此。
若是,若是不以錦衣衛的身份來算,就更不該有别的心思了。
一念至此,謝骊便驟然下了決心:“親事就由義父做主,我這裡有亡母一件遺物,拿去做個信物便是。隻是——”他說到一半,又莫名地加了一句,“成親總還需父母皆允準才好,不如先與範家商定……”
袁彬十分歡喜:“你說的是。且先訂了婚約,後頭慢慢商量。”到時候他尋個好媒人去範家提親,定将此事辦得圓圓滿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