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還不能捉拿他。”
“為什麼啊!”沈瑢一跳八丈高,“他害死多少人命了,怎麼還不抓啊?那挖出來的屍體,都是他殺的吧?”
謝骊沉默了一下,才道:“那幾個女子是賤籍,又是因堕胎而亡,并非故殺。至于腹中胎兒,原也不算殺人。”
“不是……”沈瑢氣得不知道該說什麼,“賤籍,賤籍——那什麼,她們為什麼堕胎啊?”
謝骊看他氣得滿臉通紅,原本不打算說的話還是從嘴邊溜了出來:“她們都是商人家裡養的歌姬,用來招待客人的……”
這個故事說起來其實也沒什麼複雜的,某江南商人為巴結官員,在京城裡開了個溫柔鄉。這說白了其實就是個風月場所,隻不過與明面上的青樓不同,算是“家妓”。
大明律例,嚴禁官員逛窯子,但若是應“朋友之邀”去家裡坐坐,聽聽人家的“家人”唱個曲兒甚至睡上一覺,律例可是管不着的。朋友嘛,本有通财之義,家妓換馬都是美談呢,睡一睡又有啥呢?合情合理合法!
于是官員們散了心,商人巴結了上官,各取所需,都得好處,隻有那些倒黴懷孕的家妓們需要處理。怎麼辦呢?堕胎呗。
原本這故事也就到此為止了,但偏偏,來這家聽曲的官員中,有人得了培育肉芝的法子,于是那些被堕下的胎兒,便有了“去處”。且,因為培育肉芝需要月份盡量大些的胎兒,原可以早些堕下的胎兒,便被留到至少六七個月,如此一來,母親所承受的危險,自然便更大,那幾具女屍,便是因月份大了才打胎,導緻流血不止而身亡的。
沈瑢氣得直想跳到房梁上去:“那這就是殺人啊!就算,就算她們是賤籍好了,但,我記得家主殺了奴仆也是有罪的吧?”
明朝對于家仆的規定跟前朝還有些不同,奴仆多是雇傭制,并不能随便打殺。不過這也導緻很多人家把奴仆認成“義子義女”,奴仆管主人是叫爹娘的……也算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吧。
但不管怎麼說,哪怕到了這會兒政策執行起來都變了味了,但《大明律》和《大诰》上白紙黑字寫着的法條,還是能用的吧?
“無過是贖銅罷了。”謝骊對于律法可比沈瑢了解多了,“商人不缺銀錢。何況死的是奴婢賤籍,罰銀都隻要幾貫錢。”九牛一毛而已。
“那,那——”沈瑢腦子拼命轉動,“那個官員呢?他行妖術,這怎麼說?”
這個大明的律法跟曆史上的大明有所不同,就在于對妖術的管理上。比如說就像周魚村子裡那個跳大神的,從律法上來說就是不允許的,以什麼狐妖附身為名燒死人更是犯法,隻不過這種事多發生在宗族之中,當真處理起來太麻煩,官員們不愛惹事,就睜一眼閉一眼罷了。
就周魚那件事,嚴格說起來要被判刑的不隻是“大神”,還有當地的村長、王家的族長和周魚的大伯子,都該以“淫祀行妖”的罪名被抓起來!隻是謝骊也同樣選擇了不予追究。因為他知道,即使把這些村民都送去當地衙門,最後縣令也會放回來,最多口頭訓誡幾句,沒點屁用,還不如沈瑢當場揭穿“大神”的效果好些。
但是對官員那就兩說啦。普通百姓隻需訓誡的罪名,扣到官員頭上足可以罷官。再說錦衣衛,錦衣衛不是很會那個——羅織罪名的嘛……就不能想想辦法?
雖然最後幾個字沈瑢隻含在嘴裡哼哼了一下,但謝骊神奇地又理解了,不由得一陣無語,平生第一次,對一個并無過犯的人産生了動刑的念頭——要不然把嘴縫上吧?
沈瑢也知道當着謝骊和袁彬的面說什麼羅織有點太跳了,所以隻哼哼了兩聲就趕緊轉換話題:“他不但行妖,而且幹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怎麼都能治罪了吧?”
謝骊默然。
“什麼意思啊?”沈瑢忍不住伸手去扯他衣袖,“這也不能?”
“不能。”謝骊終于道,并掃了一眼周魚,“此事絕不可對外說起,你可明白?”
周魚點頭不疊。她還心有餘悸呢,就是讓她出去說她都不敢,何況這還是錦衣衛的吩咐。
說起來這幾日她住在北鎮撫司,除了不得随意行動,倒也沒覺得有什麼。可剛才,就在袁彬說出判詞的那一瞬間,便仿佛有一頭猛獸在她頭頂張開了巨口,一下子便壓得她氣都不敢喘,靈魂都在顫栗,似乎下一瞬間便會被吞噬殆盡,不留一絲殘渣!
這種感覺她再也不想經曆了,也是在那一瞬間她才知道,北鎮撫司這地方究竟如何可怕。她可絕不想因為犯了什麼事,再到這地方來走一趟。
沈瑢卻沒有周魚這種感覺。當然他也感受到了袁彬的威嚴,但人總得講道理對不對?讓他不說可以,為什麼?
謝骊扯了一下自己的衣袖,一陣無語——他和袁彬兩個人,竟然壓不住一個萬瑢,說出去怕是也要讓人笑掉大牙了。
“這肉芝,能令人延年益壽,青春長駐。”謝骊到底還是敗下陣來,緩緩道,“隻是若自然長成,或許要千年萬年。”
沈瑢沒明白:“就是說還是好東西?”
謝骊用一種“你是傻瓜嗎?”的目光看着他。
沈瑢讀懂了他的眼神,趕緊開動腦筋。謝骊看他眼珠子四處轉,歎了口氣:“若不待自然長成,便要如此這般,以血肉培養。”
沈瑢突然之間福至心靈:“你怕有人知道了培育肉芝的方法,也會效仿?那隻要保密——”不,再怎麼保密,既然要上奏,那皇帝總會知道的!
成化帝知道,就等于萬貴妃知道。延年益壽,青春長駐,這一帝一妃,難道不需要這東西?他們是天底下最尊貴的人,一個區區官員,隻能偷偷摸摸用商人家的家妓來培養,可到了金字塔的頂端,那下面偌大的基底,就都是他們的培養皿!
這麼一想,毛骨悚然!
甚至這個官員,現在都不能動他。若是他知道事情敗露,說不定會先跑去皇帝或萬貴妃面前,說自己是在為他們培育肉芝。那恐怕他不但不會被治罪,還能得到嘉獎呢!法律雖然是法律,皇帝可是皇帝!
“那已經把那個門房抓起來了,不會驚動人嗎?”
謝骊搖搖頭:“宅子是這官員向胡商借的——”說是借,其實就是孝敬。胡商以為他要金屋藏嬌,自然雙手奉上,但對外人人都知曉這宅子還是胡商的,所以若有人與這胡商結了仇,半夜三更闖進來殺人放火,自也理所應當。
當然,火沒放起來,因巡夜的五城兵馬司恰好經過,及時将火撲滅了,至于火場裡那幾具屍首,自然是胡商留下看宅子的家人了,算他們倒楣吧。
“五城兵馬司已将此事上報順天府衙門,如今正在搜捕兇犯,且還查出此胡商在地下行巫蠱之事以聚财,按大明律亦一并緝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