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後院,其實也就是後窗下那麼一小塊兒窄窄空地,幾步遠之外就是牆了。
這麼窄小的一塊兒空地,也種不得東西,倒是牆下種了些金銀花,已經爬了滿牆。
如今時已入秋,京城天氣比别處冷些,饒是金銀花藤皮實耐寒,如今也難免露出些枯萎模樣,不如春夏時分旺盛。
然而此刻,一衆錦衣衛舉起火把一照,便見牆上好一條明顯的痕迹,自牆頭向下,穿過空地,直通正房的後窗——凡這條痕迹所過之處,莖葉碧綠,金銀二色花朵盛開,竟是不遜春夏!
甚至空地之上亦是有一條雜草複綠,甚至還有幾朵剪春羅,原該是春日裡開花的,這會兒卻也開出了幾朵紅花,與牆上的金白二色花朵交相映襯,十分顯眼!
這小小的後院,竟像是用花草鋪了一條羊腸小路,也不知是誰從上頭走了過去。隻是因前院皆是青石闆鋪地,并無什麼植物,所以不顯異樣。若不是謝骊要到後頭來看,怕也發現不了。若是再過幾日花朵凋謝,這痕迹也就消失無蹤,那時便更難見端倪了。
崔和脫口而出:“青帝?”
沈瑢覺得這個名字耳熟,拼命想了一會兒:“是那個‘他年我若為青帝,報于桃花一處開’的青帝嗎?”好像是春神并百花之主來着?這個,這個神應該是沒什麼害處的吧?春天總歸是好季節吧?
不過這時候沒人管他,一衆錦衣衛都面色凝重,崔和沉聲道:“難怪周氏看起來容貌鮮妍,當是有青帝之力。”
董長青摸着下巴笑道:“這倒運氣不錯,得了好處了。”
崔和冷冷道:“未必便是好處。草木于春夏自是旺盛鮮妍,可終究是要結籽實的,這籽實取全株之精華,成熟後植株自會枯萎。若周氏是草木,她腹中之物便是籽實,卻取的是何處的精華?”
沈瑢頓時打了個哆嗦——這比喻可太恐怖了,肚子裡的胎兒,吸收的不就是母體的養分嗎?等它成熟了,周魚怕就沒用了。
謝骊看一眼牆那邊,崔和立刻會意思索:“衙門登記的簿子上,乃是一胡商的宅子,隻是不常住……”胡商來回行商,一年裡倒有半年在路上,宅子時時空着也是常理。
沈瑢還在茫然:“什麼胡商?這宅子的主人不是米商嗎?”
董長青又拍了他一巴掌:“說的是牆那邊的宅子!那邊跟這邊可不一樣。”
沈瑢沒看過京城的地圖,如今這年頭,地圖可不是什麼随手能在街邊買到的東西。錦衣衛們全是因把京城跑熟了,腦子裡才有這些街巷的地形在,崔和更是一張活地圖,方能應聲回答。
胡商有錢,因嫌這處宅子都小,索性将左鄰右舍都買了下來,三家合一家,中間打通了,顯得寬敞。隻是此時燈火俱無,數名錦衣衛在宅子裡迅速串了一圈兒,竟發現這偌大一處宅子,隻有一個老門房看守。
“耳朵背得很,我弄出些動靜都不醒——”董長青吐槽,“便是進了賊,大約也不知曉。”
“這宅子裡也沒甚好偷的。”牟斌皺着眉頭道,“雖有些家什,也不是什麼上好的,且落了灰,瞧着好幾個月都不曾打掃了。”
于志搜的是另一邊,卻回道:“确實有個倉庫,裡頭堆了些鹹魚,味道大得很——胡商還販鹹魚?”
胡商當然不販鹹魚。他們走西域一線,路途遙遠且艱苦,販的都是寶石香料一類既方便攜帶又價值高昂的商品,若販鹹魚豈不要虧死?何況西域一線沙漠草原居多,哪裡來的鹹魚?
“是用來遮蓋氣味的。”謝骊環視四周,冷冷道,“這宅子,花木也生得太好了些。”
此地宅院都小,要修建花園自是不夠,但也有些生了多年的大樹,且後頭又移栽了些花木來,頗有些檐前海棠屋後芭蕉的風雅。舉眼望去,秋日之中也是一片蔥翠,甚至那幾株海棠,枝葉間還有未凋謝的花朵,竟與米商宅子後院裡反季開放的金銀花與剪秋羅極為相似!
這高牆之内,竟是無人知曉的一處春光……
“去倉庫,掘地三尺地查!”
事實上倒也用不着掘地三尺,反正沈瑢一進去就差點被熏出來——鹹魚的氣味裡還夾雜了一種血腥氣,是從倉庫一角的地下透出來的。一種不新鮮的,甚至可以說是陳年的血腥氣,令他不敢去想地下究竟有什麼。
等到地闆上的暗門被掀開之後,這股血腥氣就幾乎是肆無忌憚地湧了出來,首當其沖的董長青罵了一句髒話才鑽進去,沈瑢不敢添亂,隻能扒着那三尺見方的入口往下頭瞄了一眼。
倉庫下方乃是一處暗室,四角燃着八盞銅燈,燭焰森碧如同鬼火,映照得地上的血迹越發暗黑。
地面上鋪的竟不是石闆,而是一塊塊的銅闆,銅燈就澆鑄在銅闆邊緣,中間則是一個複雜的奇異圖案。沈瑢一眼看去,覺得自己仿佛看見了一株蜷縮的植物,所有的根與莖都盤曲環繞,層層包裹自身;又像是一顆巨大的種子剖面,隻待有足夠的條件便會萌發……
他一陣頭暈目眩,隻覺得腦袋裡好像也有什麼東西想要生長出來一樣。當初沉澱到意識深處的火種仿佛被什麼刺激到了,開始活躍起來,掙紮着想要浮上來……
腰間一緊,沈瑢猛然清醒,發現自己已經把大半個身體都探進暗門,要不是謝骊拎住了他的腰帶,他就要一頭栽下去了。
“不要再看了。”謝骊像提小雞似的把沈瑢提起來,放到一邊看不見那圖案的地方,皺眉上下打量他。
這地下祭壇固然詭異,但下去的錦衣衛們也都看見了,卻也不曾像沈瑢這般。固然他并無抵抗之力,但靈感敏銳至此,卻也是極少見的。
沈瑢不知道謝骊在想什麼,隻覺得心有餘悸:“這,這是什麼東西?”他就看了幾眼,那種異樣的感覺就翻騰了上來,之前明明一兩個月都沒有任何異常了的……
“青帝的圖騰。”謝骊道,“忘了便罷,切勿多想。”
沈瑢有點慶幸那個圖騰太過複雜,他沒記住細節。但謝骊一讓他“切勿多想”,他就忍不住去回憶剛才看到的情景——銅闆已然有了鏽綠之色,但上頭每一根陰刻的線條都是鮮血幹涸後的暗紅色,而在圖案中央,就是“種子”的中心,則躺着一個小小的嬰兒。
這個嬰兒像在母親子宮裡一樣蜷縮着,也像一顆尚未萌發的種子,但是身體已經幹癟,且散發出一股屍臭,充滿了整個暗室,加上那濃重的血腥味,中人欲嘔。
反正沈瑢直接跑出去幹嘔了好幾下,剛剛好一點,錦衣衛們出來,那股腥臭味又忽然濃了起來,害得他扭頭又吐。好在出門前還沒來得及吃晚飯,最後也隻吐了幾口清水罷了。
謝骊皺皺眉,還是走過來撫了撫他後背:“叫人送你回家罷。”
“不——”都已經這樣了,吐也吐光了,回去不是很虧嗎?沈瑢抓住謝骊衣袖,一絲兩氣地問:“這究竟是什麼東西啊?怎麼還要帶回去?”
“此是物證,自然要帶回去,且還要仵作驗一驗的。”謝骊面不改色地道,“既是辦案,屍首自然都要帶回去。”
“法——我是說仵作真的不容易……”沈瑢發自内心地說,“但這究竟是在幹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