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衡見華冷是真心喜愛,便去取了缥帙來,要為她裝套。華冷的目光一直流連不去,收畫時對南衡說:“南音,江山大好,可惜我為籠中金雀,注定無法高飛于湍江險峰之上,獵奇攬勝。”
南衡見她時常明媚的花容轉而平生幽愁暗恨,一時不解,隻得對她道:“無妨,自古女娥囿于金閨,成柔質之淑養。公主若是寄情山水,他日音再得丹青寶卷,一定送與公主共賞便是。
華冷哪裡是要聽他說這番話,卻見他已将畫卷收于缥帙,如同寶劍封匣,霎時斂盡鋒芒。她心中如咽苦水,隻得對南衡剖白道:“或許是謝柔自怨自艾,然既受君父親封‘暄陽公主’,便等同于把江山社稷的一角擔于弱肩之上。蕭氏許我于宮闱之中安度一十六載,享盡榮華,便是為了有朝一日我随诏令和親遠塞,護大齊國祚安甯。和親是每一位公主無法逃脫的宿命,在跪接皇诏之前,誰都無法預料即将嫁給怎樣的夫君,或許是敵國的老叟,或許是異族的蠻漢……”
華冷不忍再說下去,她的命途何嘗不似江煙芥舟,飄搖無定。
南衡已将帙口的縧帶系好,遂把畫軸安然交放到華冷手裡:“公主純善,會有好歸宿的。”除了粉飾,他難以講出更觸及她心結的真相,不如,就這樣吧。
國家給予天下人的桎梏已經太多,他們這些久困樊籠的政客不過隻能盡全力撞破乃至軟化龐大堅壁上的一點角質。他的餘光瞥向書案上阖上的那些書,再漠然移開。想要更多,便隻能博弈,自由、權貴、清名……留青史鐵筆,以為身鑒。
燭影的暖紅在姝妍少女的頰邊鍍上一層凄愁,南衡遂想尋話頭來開解她,便道:“音有一胞妹名南思,在家中很是嬌縱,年幼時不喜書畫女工,敢與塾師頂撞,所幸質如璞玉,有赤子之心,家父亦未曾苛求于她。十四載過去,家妹漸漸開蒙,素日竟會自己尋書來讀,不懂則向父兄請教,不僅姿貌亭亭,性子更是柔順了許多。”
“堂上椿萱曾厭其頑劣,常将婚嫁艱難之論挂于口邊,眼下吾妹始将及笄,卻又舍她不得了。”南衡一面說一面溫柔地看向華冷,續道:“世家亦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娶從不由心,但至親之人對你的關懷愛護并不會因此減少。公主生于榮華,得雙親、手足、摯友之所愛,彼時無論嫁于何方,亦能得夫君之所惜,公主又有何懼?”
華冷聽着,柳眉略舒,青蔥纖指卻依然絞着缥帙的綢絹與系帶。南衡便道:“便是日前所見族中幼弟南衍,混賴如猴頭,南氏又有何人真的厭他、棄他?嫁娶之事、宿命之論好比山川江海、四時之序,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時歲既晏,序之不可更矣。唯心中執念可以為依憑,作餘生之大幸。”
華冷聽完,雖不完全明了,但因是他說的,心裡也覺得受用。她将南衡所贈之畫抱在懷中,軒窗外夜色已漆如墨錠,濃墨中隐見螢雪紛舞。
“時間已晚,音送公主。”
南衡一直将華冷送到檐角宮門口,二人并肩立于青絹傘下,曲折的宮道竟很快便走盡了。
檐角宮内伫立一座七層高塔,黛瓦飛甍,螭吻下懸挂圈圈銅铎。可惜雪不夠大,寂夜裡難聞百十銅铎相繼晃打之聲,簌簌如金風。南衡收回目光,見宮門口瑟縮着出來個宮人撐傘相迎,便向華冷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