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阿嫂……”沈安甯脫口而出。一邊的喜娘沒聽清她的話,誰家新婿洞房看到新人喊阿嫂,壓根就沒往‘阿嫂’這個方向去想。
哪家好人看到妻子的第一面,不是喊娘子,而是喊阿嫂的。
喜娘沒有聽到,靠近沈安甯的鄭冉聽得清清楚楚,眼中的嬌羞散去,眸色淡淡地打量對方,沒什麼好看的,畢竟面具遮擋了臉。
阿嫂。
對方喊她阿嫂。鄭冉想起了多年前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背影,十分讨喜。
喜娘讓人奉上合卺酒。婢女聞訊端來,跪在兩人身側,澄澈的酒液随着婢女的動作輕輕晃動。
沈安甯性子柔軟,見狀端起合卺酒,鄭冉沒有動。
鄭冉是女官,威儀萬千,穿着喜服,冷下臉色後,露出冰冷的一面,吓得喜房内衆人屏住呼吸。
鄭冉淡淡地說:“将軍不摘下面具,如何喝下合卺酒。”
聲音冰冰涼涼,低沉如同玉石撞上冰塊。
喜娘吓得險些跳了起來,讓沈将軍摘面具?
那不得吓死人。喜娘又覺得可惜,鄭大人溫柔貌美,竟然嫁給了這麼一個醜陋見不得人的将軍。
沈安甯不知所措,端過另外一杯合卺酒,柔聲說:“你們退下。”
喜娘如蒙大赦,最想聽的就是這句話,忙說了兩句恭維的話,與婢女一齊退下了。
人都走完了,新房更顯空蕩,十分冷清。
沈安甯将兩杯酒放在桌上,雙手負在身後,緊張得右手摳左手上,不得不開口:“鄭大人、我、我想退親,可以嗎?”
新房内外,冷冷清清。
屋内本就寂靜,沈安甯開口後,鄭冉眼神一顫,語氣冰冷:“将軍戰功赫赫,便可以随意欺辱我嗎?”
“不不不不……”沈安甯擺手,張口就要解釋,鄭冉便問她:“哪家人會在洞房夜退親的。”
沈安甯雙手胡亂攥緊,對上阿嫂的眼睛,對方眼中冰潤潤,清冷極了。
“我、我身子不好、我之前去鄭家門口等了三日,沒見到你……”越往後說,聲音越小,與她臉上冷酷的面具,極是違和。
鄭冉起身,長裙逶迤落地,她步步靠近,氣勢淩然,目光緊凝少女的面具,她說:“别動。”
那副面具,被摘下,一張蒼白、虛弱的臉,映入眼簾。
這張臉,鄭冉見過,是沈安甯,懸起的心落下了,妹妹取代兄長娶了她。
鄭冉不禁含笑,被人直視的沈安甯極度不安,蒼白的臉頰浮現不正常的紅暈,下意識後退一步,可阿嫂端起兩杯合卺酒,遞給她,“喝一半。”
沈安甯聽話,乖巧地喝了一半。
鄭冉也喝了一半。
接着,鄭冉握着她端着酒杯的手,自己執酒杯的手穿過她的手臂,将自己的酒杯遞到她的嘴邊,寬解道:“再喝完。”
沈安甯瞪大了眼睛,紅唇微微張開,看着白玉酒杯上落下的口脂,剛一狐疑,阿嫂将剩下的半杯酒灌進她的嘴裡。
是灌的。
杯子上的口脂,被她吃了。沈安甯震驚,自己吃了什麼?
鄭冉平靜地喝下沈安甯喝剩下的半杯酒。
神色淡漠,像是完成了一種神聖不走心的儀式。
禮成了。
鄭冉将兩隻酒杯放回桌上,紅唇微抿,望向小将軍的目光裡透着複雜的情緒:“拜堂、合卺酒、都已辦了,親事,退不得。”
沈安甯喝了酒,緊繃了一天的雙腿像是踩在了輕飄飄的雲朵裡,臉色有些發紅了。
“退不了……”她嘀咕一句,詫異地擡了一下眼睛,看向對方。
鄭冉身材高挑,五官精緻,華服之下,透着難以言喻的光華,像是東海裡掩藏多年的明珠,陡然放在面前,一眼刹那,芳華驚豔。
她卻是冷冰冰的,看人的時候,眼中沒有光彩,與外界傳說相似,玉面閻羅。
沈安甯舔了舔自己的唇角,有些幹,她回身去倒水喝。
冰冷的水滑過喉嚨,暫時緩解了幹涸,她緩了緩,“我、你先去沐浴。”
鄭冉的視線一直跟着她,發現她呆得有些可愛,冰冷怕人的面具之下,藏着一張昳麗青純的臉蛋。
如果沒有猜錯,面前的人應該有十八歲了。
沈老将軍三子兩女,沈夫人為其生了三子一女,面前的沈安甯排行為四,是姨娘所出,也就是說,沈家的孩子,隻有她是庶出的。
聽聞當年沈老将軍從外面帶了一個女人回來,逼迫沈夫人同意她進門。
那時,女人已有三月的身孕了,同樣,沈夫人也懷有孩子。
沈夫人被逼無奈,不得不答應,容許對方進門。
巧合的是,兩人同時生子,沈夫人生下三子,而進門的姨娘半個時辰後生下沈安甯。據說沈老将軍很喜歡這個庶女,畢竟前面三個兒子,就這麼一個女兒,極其寵愛。
景隆元年,沈安甯三歲的時候,沈老将軍帶兵出征,将三個兒子帶走了,将姨娘也帶走了,偏偏将沈安甯留給了沈夫人照顧。
那年,沈夫人也生下了一個女兒。
好景不長,我朝戰敗,北羌指名要皇後長女為質,其中含義,不言而喻。
大公主不過四五歲,皇後舍不得,選來選去,抽簽決定,沈夫人手氣差,抽到紅簽,令沈安甯假扮大公主,前往北羌為質。
景隆四年為質,沈安甯不過六歲。
算一算,她離開京城十二年了。五年前,沈老将軍出征北羌,欲令北羌放回沈安甯。
可惜北羌不肯,與之大戰,最後,沈安甯被射死了。
不知為何,她沒有死,代替了沈安和。
沈安和若是活着,今年二十三歲,而鄭冉二十歲。
“将軍醉了嗎?”鄭冉察覺到沈安甯的臉紅了,不僅如此,就連脖頸都是一片粉紅。
純屬是一杯就醉的酒量。
沈安和擡首,看着她,似乎是高興,臉上的兩個小酒窩冒了出來,如同幼時一般。
很快,她闆起面孔,又裝出一副肅然的模樣:“有些頭暈,你先去洗漱,臉上不舒服。”
今日成親,鄭冉臉上敷了厚厚的脂粉,看着十分别扭。
鄭冉聽後,嘴角微翹,伸手去扶她。沈安甯一怔,緊張地縮回手。鄭冉知道她的身份了,心中坦然,軟下姿态說:“我與将軍成親,便是一體,今夜洞房,最是親密的。”
“你說什麼?今夜洞房?”沈安甯大吃一驚,伸手推開了對方,自己身子往後倒去。
直直地摔了下去。
洞房?
洞什麼房?
兩個女子怎麼洞房?
沈安甯險些控制不住的情緒,仰面躺在地上。
鄭冉看着,臉上不由自主地帶了笑容,笑容淡淡,看上去,舒服溫柔。
沈安甯反應極快,迅速從地方爬了起來,頭腦昏沉,雙眸執拗地盯着她:“我、我有病,洞、洞、洞不了房。”
“妾身瞧着将軍,身子爽朗,不像是有病之人。”鄭冉一雙眼睛,銳利無雙,似要窺探出沈安甯的心思,道:“你的身子很好,不瞞你,妾身擅長診脈,可算一大夫。”
最頭疼的事情,就是裝病遇上大夫。
鄭冉看似清冷淡漠,燭火映照,清婉的面容襯得出塵脫俗,整個人如同一泓泉水,慢慢地包裹你的身子。
沈安甯找不到不洞房的緣由了。
索性,她将袖口撸起來,露出纖細的手臂。
就這麼一眼,鄭冉面上淡淡的笑容,瞬息消失了。
纖細白皙的手臂上布滿疤痕,陳年舊痕,甚至,還有不少的燒傷。
觸目驚心。
鄭冉說不出話了,沈安甯以為她被吓到了,世間女子以美為榮,身體落一疤痕都會想辦法去掉,若不然無顔見人。
沈安甯微微睜大眼睛,溫聲細語地與阿嫂解釋:“常年征戰,我身上都是傷痕,你會害怕的。”
第一回見面,就吓到她,以後也不敢靠近。
鄭冉看着她的傷痕,蹙緊眉頭,很快,又收斂清晰,淡淡地看着她:“将軍不如脫了衣裳,我瞧一眼,想些辦法,替你消除疤痕。”
公事公辦的口吻讓沈安甯翹起的唇角,耷拉下去了。
阿嫂不走尋常路,将她的退路都堵死了。
鄭冉是果斷之人,既知曉她的身份,都是女子,也不會畏縮,索性前進一步,靠近小姑娘:“将軍,褪衣。”
“褪、褪、褪……”沈安甯吓到了,伸手捂着自己的胸口,“不能褪,你晚上會做噩夢的。”
“有何可怕,不瞞将軍,我本是大理寺少卿,審案無數,用刑無數,你可知何謂淩遲處死。”鄭冉語氣悠長,語速極慢,似笑非笑,“我曾見過淩遲的刑罰,大概沒有比這個更可怕的。”
沈安甯聽得入神,音斷了後,小心地觑着阿嫂的神色,“你真不怕?”
鄭冉眼中漫上笑意,“不怕。”
沈安甯有些失落。
阿嫂不怕。
長兄曾說過,他愛慕的姑娘,容貌美麗,性子堅韌,自幼熟讀詩書,學問不輸男兒。
這樣的女子,世間少有。
沈安甯想告訴她,長兄戰死了,自己隻是沈安甯,可多年來苦心謀劃的局面,怎可因兒女私情而毀了。
沈家三子,皆戰死,沈夫人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沈安甯的心空了下來,真相太殘忍了。
親事退不得,日後,尋個機會,與阿嫂和離便是。
她沉悶不解,鄭冉靜靜地看着她。
再見一面,鄭冉屏住呼吸,伸手握住少年小将軍的手腕,肌膚觸碰的瞬間,鄭冉心口湧起奇怪的感覺。
她的手腕肌膚細膩柔滑,纖美有力。
鄭冉平靜地撸起袖口,橫七豎八的傷痕映入眼簾,眼中閃過心疼。
随後,她有撸起沈安甯的左手,同樣是很多的傷痕。
這些傷痕并非來自戰場上。隻怕來自北羌。沈安甯十三歲去取代長兄,在北羌皇族待了七年。
鄭冉擡頭,看向少女,情緒内斂,“将軍該褪衣了,讓大夫瞧一瞧,究竟是怎麼個可怕?”
她想探索小姑娘身上更多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