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初月也想不到,這通接近三十分鐘的電話,會是煎熬。
直到電話結束的那一刻沈初月也在想,當初在難以解決的問題裡,她總是想要逃避。
逃避良知,逃避崩潰。
這種審判感讓她意識到,十八歲把邱霜意推開後,她的生活也未必渾然好轉。
從此兩敗俱傷。
沈初月低頭揉揉眼,山城的冷風太烈,吹得她眼睛生疼。
眼尾蕩開細小的紅腫。
沈初月站在燈下,自言自語。
“我總得勝她一局。”
—
“小月老師回來啦?”
教師宿舍是一間簡單的小屋,兩張單人床和一張被刻畫極緻的木桌。
齊娜換好毛絨睡衣,手中晃動着古早式保溫壺,淡然說:“天冷給你留了熱水。”
沈初月放下包,淡笑道了一聲謝。她轉身,将厚外套挂在牆壁挂鈎上。
“娜娜,您這次第幾次參加公益了?”
沈初月先是找到話匣,皮筋一撥,長發如墨瀑垂落身後,遮蓋住沉重的面部痙攣和眼尾的暗紅。
齊娜雙手捧着不鏽鋼杯,輕輕吹走熱氣,又穩穩抿了一口。
她盤腿安然坐在床邊,背挺得很直,“嗯……第三次吧,也有沒選上的時候。”
“我有個小妹,還在讀大學,師範數學類的,她說等畢業出來就準備去支教。”
齊娜每當談起自己的妹妹,嘴角總會露出一絲很驕傲的顔色,會暫時遺忘生活和工作帶來的不愉快。
綿長而安靜,沈初月很喜歡感受着純粹情愫生長的瞬息。
齊娜繼續說着:“作為姐姐的,自然行動上要支持她,為她積累點經驗。”
“真好。”
沈初月溫柔凹下梨渦,雙手撐在桌邊。
她小時候就幻想有一個姐姐,幻想總會有人不會嫌棄她的一無所知,她不會畏懼因為廉價的眼淚而被嘲笑,不會擔心就算變得刁蠻刻薄而被權衡愛意。
然後呢,她希望自己也能成為一位成熟的姐姐,去幫助更多女孩。
但現實會更加殘忍。
“小月,我記得你有個弟弟是吧。”
齊娜之前聽過她一次的隻言片語,便順勢接下話。
“嗯。”
沈初月長睫緩慢起伏,呼吸溫存,不疼不癢:“不過去世了。”
她看着面前的女人瞬間凝滞的面容,好似下一秒那句充滿歉意的話就要脫口。
沈初月不喜歡這樣。
這樣下意識凝滞的呼吸和蹙起的眉間,沈初月熟悉不過,都召示她的萬萬難。
沈初月轉身,指節勾住傳統的保溫瓶,取出木塞,倒上一杯熱水。
“一點都不可惜。”
沈初月沒有和任何人再談起這件事。
“我弟一直叛逆,我媽到處為他道歉,但還是免不了少管所來來往往,最後又因毆打盜竊被抓進去。”
一滴滾燙的熱水落在她的手背,透過這滴水珠,沈初月才發現手背皮膚青筋的清晰。
“出來賊心壞心不改,偷了一輛摩托車,但那車被改造過。造成車禍,人就沒了。”
可滾燙裡細微的疼不足以讓她眉眼發聲任何變動。
“我沒什麼感覺。”
沈初月說出這段話風平浪靜,吹了吹氤氲的熱氣,随後不鏽鋼杯在空中舉了幾秒,算是敬了齊娜一下。
齊娜瞬間明白其意,舒展笑顔,也同她的方向舉起手中的水杯。
熱水暖手,沈初月垂眸間深幽平靜。
曾經弟弟因盜竊,媽媽要為此彎腰,即便離婚的判決書裡,這人根本對母親從未有過一絲絲的、錯位的共情。
卻逼母親承擔異常沉重的債務,最後還是年紀輕輕的沈初月心疼母親,接下一切盤。
“這種人要是為他流眼淚,那可太不值當。”
就像學生時期随手撕下一張被墨水沾染的草稿紙,沒能寫什麼字,随後隻能丢入垃圾桶裡。
連被揉皺的多餘動作都沒有。
但如果不丢,就會沾黑雙手,說不定還會蹭到潔白的校服上。
這張紙沒有了,誰也不會心疼。
“隻是我媽最後一處身心痼疾,終于自愈。我媽眼裡就隻有我了。”
沈初月微微露出輕盈的笑意,而齊娜也從她淡然的瞳目間看出幾絲慶幸與欣慰。
“從此你的人生開始走上坡路。”
齊娜一手撐着臉,偏得瑟的語氣恭喜着她。
“或許是吧。”
沈初月晃了晃腦袋,欣然接受這樣崇高的表揚,最後還是小自戀般補充了一句:“或許……一直都在走上坡路不是嗎?”
悲劇的隐喻已經結束,之後怎麼走都是柳暗花明。
齊娜确實被面前這機靈古怪的樣子逗樂,沈初月坦然接受這樣的自勉,像是登上領獎台般裝作發言緻辭,不忘說着:“謝謝大家,我的高光時刻就要開始了。”
「我的高光時刻就要開始了。」
沈初月在這一秒鼻尖發酸,這終于不是自以為是的遐想了。
笑聲過後,齊娜翻了一個身,換了另一手撐住了下颚。
她看着沈初月,像是姐姐欣賞妹妹一樣:“我總覺得你是個内心沒有恨意的女孩。”
沈初月頓時懵了三秒,眼尾稍微挑飛。
随後就将話題打圓:“我沒有那麼純粹。”
“是嗎?”
沈初月雙手環在身前,漫不經心回想曾經的種種幼稚舉動。
往事又開始在她的記憶裡吐絲織網。
她的長睫微翹,歪着頭呢喃:“我高中時期,有一個各方面都優秀的女孩,她像是什麼都得拉我一把,什麼好的都想給我分享。”
沈初月未曾和人聊過這種話題,這樣會顯得她太過于狹隘自私。
但現在她早就不在乎這麼多。
“我羞恥心和好勝心作祟,更喜歡看她的眼淚。”
沈初月恍惚感覺自己确實挺壞,想讓她露出和自己一樣委屈的面容。
「她愛我愛得純粹,而天平的另一端,是我同樣砝碼的恨意。」
“我在她的手臂上畫畫,用筆尖紮她的手背,把她的鞋帶綁在桌角上。”
沈初月還記得那次因綁桌角,讓邱霜意摔得左臂一大片傷,最後隻好承認錯誤,乖乖幫邱霜意一點點上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