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時隐約窺見結局卻不肯面對,而現在沈初月沒必要再為苦難遮掩。
她終于承認:“是血液病。”
向峥嵘聽不懂什麼類型血液病,也不知道這樣的病是否嚴重。
她手勁握緊,着急追問:“後來呢……”
“我也不知道了。”
沈初月沉默了許久,瞳目是深幽的、潮濕粘膩的。
最後勉強笑了一下,梨渦露出月牙狀:“應該好得挺快的吧。”
她晃了晃向峥嵘的手臂,像蕩秋千一樣。
“因為我再也沒有看過她。”
我再也沒有看過她。
她或許已經好起來了吧。
人生比童話更加殘忍在于,誰都沒有上帝視角,不知道哪一步才是痛苦結束的句号。
“峥嵘,女人沒有子宮不會死。”
沈初月的腳步放慢,她其實沒想要一直揪着這個問題不放。
隻是回想那些在與命運對峙的時刻,她也曾無數次死在常人異樣眼光,無數次死在自我認同崩塌,無數次死在對未來幸福的一片渺茫。
更死在了媽媽的眼淚中。
就算忍住不想,忍住不去喊難受,可委屈也會在唇齒碰撞之間,不經意露出短促的痛吟。
若是想不通,定是折磨。
但……
不會的。
不會死的。
這才不是隐喻的悲劇,這是自我重塑的新生。
沈初月停下了腳步,前面就是學生宿舍,宿舍新修的鐵門邊宿管阿姨正登記着查寝情況。
“隻要心髒還跳動一天,就不會死。”
沈初月的影子被拉得斜長,光暈勾勒她的側骨,面部的柔毛細膩。
裙擺微飄,面料上印縫銀絲花邊。
裙角輕盈,能若隐若現看清她小腿上的緊實筋絡。
一切和諧,一切美好。
她的血骨支撐着她,不再因為人生種種的錯過和缺憾而疏松懈怠。
沈初月大膽坦言,笑得格外柔和:“我從小就知道,因為我天生就沒有過。”
此刻路旁的明燈、欲落的枯葉,以及曾經難以入眠的深夜作證——
她的眼裡沒有被淹沒被鏽蝕的絕望。
沈初月的長睫随着呼吸平緩浮動,像是講述年少時不為人知的幼稚故事,梨渦陷得更深了。
夜來靜谧,能夠聽見萬物生長的聲音。
而面前的向峥嵘瞳孔微張,所有的語言體系裡找不到與之匹配的回複,瞬間說不出話來。
小姑娘羞愧得臉紅,内心害怕驚擾了老師過往不太好的回憶。
她手中的透明塑料袋在與校褲碰觸時會發出細聲,向峥嵘低下頭,磕磕巴巴回答:“小月老師,對……”
“峥嵘,不要對不起。”
沈初月快速将向峥嵘的雜念打消得幹淨。
她并不是喜歡看見别人難堪樣而感到榮獲頭籌。
沈初月再一次牽起向峥嵘,走到宿舍的鐵門面前。與宿管阿姨簡單聊上了兩句,沈初月解釋了情況,讓阿姨放心。
向峥嵘擡頭凝望沈初月,在她眼中溫柔晴朗的小月老師,也曾有過難以被言說的折磨嗎。
“峥嵘,向前走吧。”
沈初月揉了揉向峥嵘的腦袋,皮筋上的裝飾是一朵小紅花。
女孩向前走了兩步,回頭望向她。
沈初月看清她轉瞬即逝的擔憂,在不經意流露出的黯淡目光。
“峥嵘,小心腳下,不要頻頻回頭看。”
不要頻頻回頭看。
沈初月的心髒揪疼,将聲線提高,雙手環在身前,細膩而嚴肅。
她太理解其中的暗隐了。
當峥嵘聽到這句話時,飄忽錯愕,正巧踩到腳下的石子,差一點扭腳。
還好,小姑娘最終還是站穩了。
沈初月站在宿舍鐵門口,觀察着十幾歲女孩的目光,隐隐約約會有種莫名的熟悉。
曾經的邱霜意也曾這樣看着她。
不是憐憫,是心疼。
心疼她反複滲透疼痛,心疼她解決不了的無奈悲哀。
可那時候的沈初月太過于愚蠢年輕,把所有不得原因的錯位怪罪在邱霜意的身上。
邱霜意就這麼成為了沈初月青春期叛逆的獻祭品。
這好不公平。
「我此刻很熱愛我的現在,也好似如願以償地走向我想要的未來。」
「我也沒有對不起我的生命。」
待向峥嵘回到宿舍後,沈初月轉身抹去了眼裡的濕潤。
今夜風大,刺痛了眼睛。
她恍惚感到呼吸變得沉重,手機放在大衣的口袋裡,一伸就能碰到。
白鞋落了一層灰,沈初月并沒有在意。
輕踩枯葉,是很清脆的響聲。
她終于鼓起勇氣,撥通了電話号碼。
對方秒接,依然習慣性地輕聲喚起多年來念錯的姓名:“江月。”
“邱霜意,”
沈初月的目光碾轉又複明,她也輕叫着她的名字。
又調皮性地傾聽電話那頭等待話題時的呼吸起伏。
「那些腐爛的回憶已經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
「但我想,我早該向前走。」
「我再也不要頻頻回頭看。」
在空白漫長的四秒内,沈初月想了很多很多。
最後她終于問出一個長久困惑的問題。
“你第一次月經初潮,是什麼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