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霜意被逗得有些羞惱,一手掐了下沈初月的手臂。
可沈初月這姑娘裝模作樣吃痛輕嗔一聲,又得瑟抱着不鏽鋼盆,躍過小凳子,跑到廚房。
還不忘轉頭望向邱霜意,故意挑了挑眉。
還挺像一隻兔子的。
沈初月将不鏽鋼盆放在水池中,沖洗掰好的豆角。
沈麗秀走到她身邊,問道:“你叫她什麼來着?”
她過了一遍水,沒有多想:“邱霜意啊。”
“哪有人叫朋友都是全名叫的,這和關系多普通啊。”沈麗秀取來鍋,準備熱油。
抽煙機陳舊,轟轟的聲響快要覆蓋過說話聲。
“啊?”
沈初月沒想到媽媽會這樣的反應,唇角微微揚起:“還分這種?”
她不是沒有想過,若是真的想和邱霜意做朋友,她自然想要叫她什麼都可以。
但實際上并不是這樣。
每當邱霜意的名字從唇邊滾落,這三個字會毫無距離地輕吻沈初月的唇瓣。
又像玻璃破碎得零星,紮得沈初月的痛感無與倫比。
「我會心安理得地享受這種偷來的幸福,在捕風捉影下癡迷地自我欺騙。」
「無從解答,無法剝離。」
于是邱霜意會看向她,目光裡僅僅隻有沈初月一個人。
這會讓沈初月誤以為劫後餘生的狂喜。
這種畫地為牢自困囹圄,若她自己都不承認,便沒有人會拆穿她。
直到水龍頭沖洗的水溢出不鏽鋼盆,沈初月才恍惚回過神。
她關閉了水閘,梨渦露出一側,不知深淺:“那我再研究研究吧。”
沈初月把豆角洗好後放在竈台旁,沈麗秀又說:“家沒耗油了,你去買點。”
“好,還需要什麼嗎?”
沈初月點點頭,随後手扶在廚房的落地玻璃門旁,将聲音擡高:“霜意要不要一起?”
邱霜意還沒有開口,沈麗秀佯裝嫌棄般:“買個調料還要拖一個人?”
“好好好。”
沈初月笑着妥協,正要走到玄關,又偷看了邱霜意一眼:“吃不吃葡萄,我剛上來的時候看到一卡車在那賣,我順帶買點?”
邱霜意點點頭,唇瓣碰觸,說了聲謝謝。
沈初月承認此刻有種想哭的沖動。
客廳内狹小,牛皮紙鬧鈴箱依然堆疊得很高。
扇葉晃動,茶幾的桌面落了灰嗎,不知道。
方寸之間,邱霜意就在這裡,真實中的不真實。
十六歲時沈初月會因為腥臭的魚味而不忍看向邱霜意一眼,而此刻她終于大方攤開了她生命的所有不堪。
沈初月吸了吸鼻,不想在這一刻流眼淚,最後鑰匙指環在手中轉了一圈,将鐵門關好。
邱霜意起身來到廚房,小聲問着阿姨需要什麼幫忙時,沈麗秀擺了擺手,讓邱霜意自己随便溜達溜達。
靠近廚房的一側,邱霜意的目光落在沈麗秀常安裝機芯的工作桌旁,黃木桌面還存留着被蠟筆圖畫的痕迹。
黑色機芯排排放在淺紙闆上,一次性塑料碗裡裝了半碗細小的螺絲,笨重的自動螺絲刀鍊接在電源間。
半成品的鬧鐘還未組裝完全,安靜躺在桌面上。
桌上刻印的圖案,是一隻小蝴蝶。
沈麗秀隔着廚房門,頓時開口:“霜意啊,阿姨問你個問題。”
“怎麼了阿姨?”
隻要邱霜意輕輕側身,便能看到沈麗秀。
可沈麗秀卻不說話了,猶豫片刻後将竈台的火關小了些。
雙手在圍裙間擦了又擦,面色為難:“我們初月啊,她有紋身。”
邱霜意坦然:“嗯,很好看,是她自己設計的嗎?”
當初在三無酒館時,她便第一眼看清楚沈初月的紋身。
那隻半翅的藍蝶總會藏在外衫之下,顯得朦胧快要墜落。
像是沈初月身上最緘默無言的詩集,無可避免地直面那場生活高塔的陰雨季。
邱霜意并沒有覺得這什麼不妥。
“阿姨不是說這個,就是……她不是那種随便的人,她是個好姑娘。”
沈麗秀擦手的動作更加刻意了。
邱霜意點點頭:“嗯,我知道。”
“你會不會介意?”
“我為什麼要介意?”
邱霜意的語氣依然溫柔,注視沈麗秀的眼睛,堅定回答:“江月很好很好,很勇敢。”
這是實話。
沈初月才不是被扔出去的碎紙片,她是一隻蝴蝶。
沈麗秀嘴角顫顫,連忙點頭,帶着幾聲哽咽:“對,她真的很勇敢。”
她走出廚房,緩緩坐在了工作台上,工作台的光線并不好,夜晚更是會變得模糊。
工作台僅僅隻有一盞燈泡,沈麗秀取出一個白色鬧鐘底盤,将黑色機芯安放在上面。
她讓邱霜意坐在她身邊,而邱霜意坐下後,目光遲遲停落在那隻刻在桌面上的蝴蝶簡體畫。
“她爸以前一喝酒就家暴,喝完酒就沒個人樣,沖動的時候還會拿刀砍人。”
或許太久沒有和人聊起曾經的往事,沈麗秀居然哽了一聲。
她自認為并不是個好母親,可當前夫每次發酒瘋,她叮囑沈初月一定要帶着弟弟回房間。
前夫發酒瘋的時間掐得很準,三十分鐘,不多不少。
為此沈麗秀在卧室内放了一個時鐘,讓沈初月數着時間,當時針指向那黑色的“6”之前,在那刺耳的鬧鈴響起之前,千萬千萬都不要打開房間的門。
每當鄰裡報警,等警察來時,一切狼藉都停滞了。
第二天前夫清醒後矢口否認,而沈麗秀從未拿出過任何證據,即使那嚴重的淤青也是一而再遮掩。
起初會有好心的鄰居勸她帶着孩子們離開,讓警察來抓那畜生。
可沈麗秀快把牙齒打碎,将所有委屈吞入肚中,想的是:别影響到孩子們的前途。
此刻,細小的螺絲零碎散在桌面上。
指節撥動,螺絲會粘在指腹一小會,随後咯哒一聲又落下。
沈麗秀才終于明白曾經是多麼荒謬。
“我早應該離婚了,不然也不至于讓這孩子傷得那麼重。”
邱霜意怔了片刻,擡眼望向她。
“最後前夫拿刀要砍我,這孩子突然沖出來護我,自己的肩膀卻被砍了刀。”沈麗秀的語氣從平靜逐漸變得顫微。
她指着自己左肩的背後,大緻畫了一個圈。
指節卻在這個圈裡重重地劃了一筆。
沈麗秀也分不清,那天女兒到底盯着門縫望了多久,要有多少勇氣,才會義無反顧為她擋下前夫的刀。
回想女兒受刀時左眼下的淚痣被一瞬間落下的生理性淚滴覆蓋,渲染。
沈麗秀忍不住蹙眉。
“那血啊,都是紅的啊,我就看着她眼淚都流下來了。”
沈麗秀用手快速抹去了眼角的濕潤,記憶中鮮血将沈初月的白T恤大半滲透,宛如一朵绯紅得不像樣的月季花。
沈麗秀再也不忍看到女兒穿白T恤了,而沈初月确确實實也再也沒有穿過白色T恤。
“但她沒有哭出聲,隻是最後昏迷前,還幫我擦擦眼淚。”
那時候的沈初月不過也就十四歲,手掌又能有多大呢,可偏偏她的手指笨拙靠在了母親的眼尾,緩緩落在了脖頸間,鮮紅染上了母親的皮膚。
她細聲安慰母親不要哭,會好的。
會好的,這是母親曾經說過無數次安慰她的話。
那是沈麗秀第一次下定決心離婚,而離婚的官司,卻打了遲來的兩年。
可離婚後的三個月,十六歲的沈初月被确診為MRKH綜合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