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間握住邱霜意的細腕,直接毫無猶豫拉扯帶入玄關。
邱霜意聽出面前人倔強的語氣間卻混有一絲委屈:“我讓你進來!”
沈初月的腳步再快,邱霜意還未看清周圍,甚至連阿姨都沒來得及打一聲招呼。
下一秒,被拉到窄仄的房間,片刻注視到沈初月瞬間鎖上房門的聲響。
僅僅一扇小窗的光影下,沈初月背對着她,肩角細微地顫動。
邱霜意看得很清楚。
房間太小,門的對面就隻能放得下一張床,不足以讓兩人同時站立。
沈初月清了清嗓,索性坐在床上,擡眼間卻是一層朦胧的霧。
她露出淡笑,笑容僵硬。
小窗的玻璃内側已經綻裂,紋路勝似蜘蛛網般蔓延。
沈初月平靜望着邱霜意,可啟唇間的聲線變得嘶啞,像極了碎玻璃含在咽喉中,格外生疼。
“我的家對面是一對魚販子,難免會有魚腥味。長此以往,我都快忘記了這是什麼味了。”
脫口而出時,從海底打撈起的潮腥粘膩又像是一隻觸手,捆住了她的腳踝,硬生生将她陷入看不見底的虛無。
「此刻邱霜意站在這裡,借她的眼睛,我居然看清楚了我家長什麼樣。」
沈初月目光模糊不清,她在這裡生活了這麼多年,這些事物本快要和她的生命揉在了一起。
可知道現在,卻覺得這麼陌生。
剛剛走得那麼快,可宛若電影被按下慢速鍵,一幀幀殘破舊黃的濾鏡被放大揣測。
像是一顆糖融化了許久,再品早就是一灘黏牙惡心的糖漿,糊住了咽喉。
「疊放的紙皮箱,淩亂的鬧鐘零件,發黴潮濕的漏水天花闆。」
就連她精心照顧的綠蘿,也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悄悄枝葉變得淡黃。
而記憶中砧闆上那隻半死不活的草魚又在極力撲騰,魚眼逐漸變得呆滞,魚鰓反複翕合,逐漸奄奄一息。
被刮下形成層疊狀的黑鱗片混有淤水,随後開膛破肚,扯皮去骨。
「在那一刻,我又——」
「又嗅到那強烈刺鼻的魚腥味。」
那窄小的書桌上,放了一朵塑料泛黃的月季花,廉價塑料枝葉和花瓣太過于自欺欺人。
刺痛了沈初月的眼睛。
在美豔塑料花的絢麗假象中,沈初月才是咫尺之間的凋零。
“抱歉。”沈初月長睫垂下,極力吐出兩個字。
她終于移開了咬住下唇的白齒,而唇間的細紋中留有橫皺的齒印。
邱霜意也什麼都沒問,隻是同樣的語氣回複道:“沒事。”
“我從小就生活在這。”
邱霜意注視她,目光太溫柔:“嗯,挺好的。”
沈初月頓時笑了一聲,像是揶揄:“哪有什麼挺好的,跟你那沒法比。”
“我到沒有這麼覺得。”
邱霜意回頭,唇角淡然的紅,恰似初夏剛切開最中心的西瓜瓤,水潤甘甜。
沈初月以為那是邱霜意為了給她留有一個台階下的客套話。
有些氣惱,又有些無奈。
「實不相瞞,我厭倦你,」
邱霜意站在她面前,注定璀璨奪目,散發令人炫目的光暈。
「也想念你。」
緩緩,邱霜意的目光落在了木闆上被别針扣住的病情報告。
“看見了?”沈初月眉目間深藏着随意揚起又墜落的塵礫。
好奇怪,面對邱霜意,沈初月還能格外坦然。
她的雙臂靠在身後,作為支撐點。
她的長發披在肩膀上,碎發遮住了眼睫倦怠的墨黑色。
邱霜意小心翼翼注視着她:“這是……什麼病?”
“MRKH綜合征。”
沈初月眉梢微松,很輕松吐出這句話,甚至輕松得笑了一聲。
邱霜意頓時愣在原地。
可沈初月不想讓邱霜意聽見她的哽咽。
天平無數次擺動着,加注的砝碼一側是反複割裂的傷疤,另一側卻是夢中熟悉的臉。
一側是渴望被理解的目光,另一側是母親的規訓。
「我的恐懼是因她的一句話而蔓延。」
邱霜意有點聽不懂:“嗯?”
沈初月站起身,狹隘的空間内,她腳步緩慢,彼此很輕易便可以腳尖碰觸腳尖。
「她對誰都好,可我想讓她愧疚。」
距離迫近,沈初月擡眼望向邱霜意,将聲線壓低,氣息輕柔私語:“你可以理解成沒有子宮,也沒有陰//道。”
“生不了小孩,也不能有正常婚後生活。”
空氣微微濕潤,才發現窗外下了小雨。
「盡管她什麼都沒有錯。」
沈初月的目光柔和,是細水長流的甯靜。
她很平靜述說着她的疾苦。
“如果以後結婚,要去做人造手術。”
沈初月不忍在邱霜意面前展現她夜以繼日的、猶如狂風驟雨的眼淚海。
她哭起來太難看,她卻不想讓邱霜意看到。
雨打樹聲,雨珠在玻璃窗上張羅地織成了一張蜘蛛網。
可那暴雨般的委屈悲哀,被浪潮裹挾的嗚咽嘶吼卻呈現在另一個人的雙眸間,邱霜意變得灰暗起來,尾音顫微:“會……很疼吧?”
“不知道。”沈初月輕聲細語。
“有什麼副作用嗎?”
“不知道。”
不知道,是沈初月唯一能回答的答案。
此刻,彼此隻能聽見淅淅瀝瀝的雨聲。
「好奇怪。」
「我明明還沒有手術。」
「可她就還是會覺得我好疼。」
“那,能不能不做這個手術?”
邱霜意的問題,讓沈初月感到這人太天真了。
天真地有點傻。
傻得可愛。
沈初月鼻尖酸楚,拉住邱霜意的手腕,近在咫尺的溫度逐漸上升、逼近,順着她手背的骨節脈絡蔓延。
可最後又快速抽離,讓邱霜意抓了空。
「我想讓她愧疚。」
沈初月分明是笑着說出這句話,可卻滾落出幾絲哽咽。
“我不做手術,難不成你娶我?”
「然後永遠記得我。」
她自然是打趣面前人,注視着邱霜意一絲不苟的面容,沈初月頓時唇角露出一絲得逞的笑意。
恍惚間,真誠的聲線随空氣的顫動,最終落入沈初月的耳。
邱霜意目光堅定,毫無猶豫吐出兩個字。
細微的漣漪,緩緩泛起圈圈圓圓。
“好啊。”
遽然,黯然的光線遮蓋住纖薄的面容,沈初月連笑的樣子都快要挂不下去。
而邱霜意最真摯的雙眸,攝人心魂、清澈,使得在看不見的暗處恍然顫動出幾十隻的藍蝶巨翼。
沈初月愣在原地,唇齒在不經意間張合。
窗外的雨變得細碎,将眼尾洇濕得潮潤。
「我終于聽見了裝在我身體裡的,」
「那機芯生鏽損壞,卻尚且還能響聲的鬧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