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眼看着邱霜意取出其中的兩百,嘴角泛起淡笑,答應讓她住兩個月。
邱霜意像是拼圖一般,将沈初月一塊一塊拼得完整起來。
可沈初月還是認為,邱霜意這麼好,對誰,都這麼好。
—
半山的庭院中,知了聲作祟,模糊了彼此眼中的顫微。
枝桠枯瘦,挂着半月,朦胧的光線遮蓋住了暗夜的秘密。
她們或許都被月光欺騙了。
沈初月的視線落在那玻璃壺中的話梅水,明火倒映在她的瞳孔中,又注視着緩慢升騰的霧氣氤氲。
她聲線有些嘶啞,垂頭說道:“我來三無,因為……我缺錢吧。”
沈初月從不恥于談錢,她知道她身上的窮味與貧瘠的思想是怎麼都掩蓋不住。
“我當時和我媽鬧别扭,站在天台上,想不了了之。”
沈初月勾起肩側的一縷秀發,發絲在指節旋轉纏繞,很平淡吐出這句話。
平淡到,甚至嘴角露出輕微的弧度,忍不住發笑。
可邱霜意卻微微蹙眉,瞳孔太過于清明幹淨,薄唇恍惚厚重,就連吹來的風都變得沉甸甸的。
沈初月早就猜到她在想什麼。
四年前她也曾和邱霜意像此刻一樣坐下談談過往,可如今兩人這熟悉而又陌生的處境,被畫上了模糊的分界線。
四年前,她們是同學,是朋友。
那此刻呢。
說是朋友,怕是将這分界線劃得太分明,鄭重宣告兩人的距離。
分明得連一句安慰的話,都噎在咽喉中,上下艱難浮動。
沈初月垂下眼眸,起身靠近邱霜意。
指腹按住了她的眉間,輕微揉平,小聲呢喃,語氣太過于溫柔:“不要皺眉。”
沈初月又為她撩起額前稀碎的發絲,才發覺她那深邃的眉眼正與四年前一般模樣。
眼尾微微翹起,卷長的睫毛會随着呼吸而此起彼伏,純真又自然。
和在天台時浮現出記憶中的邱霜意一模一樣。
沈初月距離逼近,溫熱的氣息快要貼近邱霜意的肌膚,而邱霜意卻看清了她眼底的顫抖。
她慢慢淡笑,可嘴角變得有些僵硬,淡墨的瞳孔震顫,勝似潭水暈開一圈圈鱗波。
第一秒的回憶,是那時她站在天台,将刀刃雙手舉過身前,她的淚溢滿眼眶。
「我很想你,想得我死前腦子裡都是你。」
沈初月收回了想要靠近面前人的指節,坐回了位置上,淡笑道:“我就想着,我還年輕。”
第二秒,烈風将她的咽喉吹得生疼,發不了一點聲。
此刻她的身後,是烏鳥飛過。
隻要再退後一點,便是強烈真實的失重感。
「如果你在我身邊,我會不會更勇敢一點?」
沈初月将話梅水再一次添上,又從糖盒中夾了一顆薄荷果糖:“能有什麼不可以呢,我連死的勇氣都有了,我還怕什麼。”
第三秒,腦海中回放過往的走馬燈。
強忍已久晶瑩的淚滴,順延她的眼尾滑落過她的臉頰,狠狠地砸在地面。
「如果你在我身邊,我一定會告訴你我所有的委屈悲哀。」
沈初月搖晃玻璃杯,那顆透亮的薄荷糖在話梅水中遊動後沉溺,與玻璃杯發出清脆的碰撞。
沈初月淡然從容,溫潤的眉目沒有透露一絲悲憫。
清淡猶如湖泊的雙眼,不知何時會刮起一陣季風。
“我沒有什麼委屈,就是偶爾吧……你也知道,人總會有情緒低落的時候。”
沈初月總覺得自己總被指責過不懂變通,也曾被嘲笑過不夠圓滑。
可此刻,她在胡編亂造。
而面前人願意全盤接受。
好奇怪,面對邱霜意,沈初月好似無師自通。
沈初月并不想全部告訴邱霜意,當時站在天台上,她手裡拿着一把菜刀,是她親手磨得鋒利。
可她并沒有想要傷害别人,她隻想将刀刃磨透對準自己。
當然,她必輸無疑。
“然後……”
沈初月兩指的指腹不斷摩挲玻璃紙,發出沙沙細微的聲響,好似能轉移一段的注意力。
然後什麼,她也在想。
恍惚間,她輕微擡眼,又與邱霜意對視。
「這麼輕易傾訴曾經痛苦的過往,是過往太容易,還是面前人……」
「和她們不一樣?」
沈初月溫柔的眼,輕薄的唇,映在了邱霜意的瞳孔中,像是抓不透的清霧。
模糊了時間,淡化了界限。
沈初月雙眸低順,語氣間夾雜着娓娓道來的溫存。
“然後我就遇見了你。”
遇見了你。
聲音輕柔,像是在耳鬓反複厮磨後的哄巧讨歡,又像是克制隐忍後的柳暗花明。
一陣涼風吹過,霎時的耳鳴讓邱霜意都分不清,那是風聲吵鬧,還是心髒震動的喧嚣。
邱霜意頓時怔然,瞳孔微顫。
她就這麼注視沈初月。
沈初月的眼睛很漂亮,深藏的憂郁浮現,是沾染幾絲晶瑩露水的黑曜石。
若是在這雙眸間多停留一點,那麼周圍的景象變得失焦渙散,黯然退色。
可唯有她的目光,活色生香。
一片冰涼的雪花融化在内心上,不計後果地、不明所以地,一步步、走向沒落。
今日月光的清輝格外皎潔。
她們或許都被月光欺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