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布政使佟吉圖,當年允禩管内務府廣善庫時的司官,兩人交往不錯。胤禛即位後,念他“才具可用”,擢為山東按察使,很快升布政使。然近來他與糧道餘甸一同被參,因剛愎自用,好占便宜。然而欽差博爾多到山東濟甯州城查訪,竟有百餘人前來請求保留,上奏稱許多百姓莫不感激佟吉圖。胤禛并不感動,心知佟吉圖算不上什麼好官,不過是與允禩一樣善做好人,能騙得虛名,鄉願,德之賊也。于是回複博爾多,“好不敵罪”後,胤禛便傳旨,山東布政使佟吉圖緣事革職,以太仆寺少卿須洲,署理山東布政使司布政使。
胤祥對這個佟吉圖不算熟悉,但以前還與允禩有來往時,确實見過這位官員,印象裡是個會奉承的,隻有看他對屬下的态度才能見出真面目。如今胤禛頂着壓力,要将此人革了,定然又會被人傳為是因為心胸狹隘打壓允禩的人。實際上,胤禛已經好久不提允禩了,或者說,胤禛幾乎不把允禩當對手,隻是偶爾生氣允禩試圖把自己當對手,在外充任善人的事。當年奪嫡,也不過是因為兩人不對付,允禩自知不可能,還偏要支持别人,胤禛的親兄弟允禵,也不讓胤禛好過。胤祥有時也想不通為什麼胤禛和允禩會漸行漸遠直到如同仇敵。現在聽了旨意,胤祥也難免有所思,便直接問胤禛:“哥,你還記得你為何讨厭允禩嗎?”胤禛看着折子,突然擡頭一笑反問:“弟為何突然問這事?他有什麼不讓人讨厭的地方?”胤祥聽得有點無奈,知道跟胤禛辯駁沒什麼好處,還是回複道:“我就是替你委屈,外面的人,甚至後代,都會把你大公無私之舉當作你假公濟私。也許他們本來就壞,但因為你與允禩不對付,你赢了,罰他們更容易被批責。”胤禛不禁覺得胤祥有點傻,自己都是皇帝了還有什麼好擔心别人眼光,更何況自己向來無所謂庸人怎麼看,實在想不通自己這麼好的弟弟為什麼要那樣在意比他差許多的人的想法,但還是好好回:“不用委屈,我也沒那麼公正,或者說,我對人的判斷就是我的私心。因為一旦我認定這些人有問題,他們做一點好事是不能讓我原諒的,增增減減,最後終究走向滅亡。從允禩待他母親一般,死後倒大張旗鼓百日,還非拉上我,我就受不了他的僞善了,看到今天,還是每一件事超出我預期,能讓人刮目相看的。”說完,摸了摸胤祥的頭:“正如喜歡胤祥,增增減減,還是越發喜歡,你的好是衆所周知,但也是我的私心。”胤祥垂眼,聽得害羞而感動,隻輕輕說道:“嗯,不管怎麼樣,我還是覺得,你是公正的。無論起點是什麼私心,終點都是事實。你大膽做,我都會陪的。”胤禛看向胤祥,感恩一笑:“好,辛苦王子,承擔我如此分明的愛恨了。”胤祥癟癟嘴:“是有點累。”
理藩院午後就呈上了議奏。胤禛看着折子,其上字迹工整,一看就不是允禩寫的,終究回去就将事扔給旁人。無妨,你就如此試試看,還能再随性多久。折中稱,“尋議、嗣後将三年一次查看器械之護軍參領、骁騎參領、及比丁官員、俱停其派往,越一年、派大臣一員,查看八旗察哈爾器械。其人丁檔冊,該總管參領等,繕寫明白,轉送各旗都統。再護軍校、骁騎校、前鋒、親軍、護軍等缺出,著八旗總管、副總管、參領等,秉公挑取。著派往遊牧處之大臣,一并驗看。若佐領世襲官員内、有未出痘者,亦著派往之大臣、查奏承襲。不必來京引見。”果然旁人做事比這廉親王靠譜多了,胤禛暫且挑不出問題,解決了自己早上說的問題,有對策,有保留有補充,看來還是有人在好好幹活,比剛繼位時輕松多了。胤禛也不禁心裡慨歎,努力管管還是有長遠收獲的。再看看胤祥,隻見他更輕松地和貓玩在一起,胤禛更确信與放心,幹勁十足,一切都沒白費。胤禛是個容易悲觀的人,年輕時想不通活着的意義,甚至想一死了之,最後終于在佛法裡找到一點出路,終于在與胤祥步步相近後鼓起全然的勇氣。但他也是個比胤祥還要樂觀的人,隻要想通了,隻要自己有可以信服與憑借的對象,那就可以身處再差的境地,也能力挽狂瀾地付出一切去争取與奮鬥,相信希望。隻是能給胤禛理由的人幾乎沒有,隻有他自己,如今,他明白,胤祥沒給自己理由,但他就是理由了。
胤禛翻折子,胤祥和貓玩無聊了,就管自己看書,手撐着自己臉,感覺自己好像變胖了,于是跳下炕去,找了面鏡子,坐在炕上對鏡反複打量自己,捏捏自己臉,一會兒又皺皺眉頭,仿佛怎麼看都不夠滿意,終于忍無可忍對胤禛抱怨道:“哥,你說我是不是最近變胖了?”胤禛擡頭看了一眼,就看回折子,不算很認真地回到:“沒有,一直都這樣,挺好的。”胤祥覺得胤禛這話很不靠譜,怎麼能評價得如此随意,一定就是胖了,不好意思告訴自己。于是胤祥繼續盯着鏡子看,仿佛多盯一會兒便能盯瘦一樣。終于,他盯得有些狂躁,怎麼看都對自己有點不滿,像隻憤怒的小貓,胤禛細長的手輕輕一伸,一把奪過了胤祥眼前的鏡子,淡淡道:“不準再看,再美都被你看成妖怪了,我的王子的美貌,舉國上下都沒更好的,還要如何。胖一點剛好,更像菩薩。不過,”胤禛轉動地看了看這小銅鏡,淡淡說道:“這個鏡子好像不太幹淨了,是會把人照得更胖一點,不信你來看我。”
胤祥聽了胤禛教誨,也覺得自己方才又犯病了,非要跟自己過不去,已作罷此事。然而,一聽胤禛說,還是很快挪到胤禛身邊,看胤禛鏡子裡的樣子,看了看,再比了比胤禛,果然,比胤禛胖上不少。都怪這個鏡子啊,但胤祥還是不肯直接承認自己的傻,悻悻朝胤禛看去道:“還不是你總說我變胖了,我才會那樣擔心。”胤禛準備将胤祥摟過來,準備再哄哄,然而,下一刻,胤祥已是快樂地躲過胤禛的手,拿過鏡子,跳下炕去,任性道:“我這就去将它送去洗。皇上慢慢批折吧。”胤禛握了握抓空了的手,看着胤祥一溜煙就跑了,隻好強顔歡笑,低頭看回自己的折子。
五月十五日,泉州德化縣屬高集村,有羅樸、劉九義等十四人會聚一處,兄弟結拜,密商糾夥搶劫。其中人親戚畏懼連坐,及時向知縣舉辦。知縣聞報,遂邀營弁同往緝拿,約略一日,便将羅樸、劉九義等十二犯全部拿獲,後将首犯羅樸、劉九義即解發事之地——高集村杖斃示衆,凡确系從犯者亦于彼重杖,是日即照例發配山東,妻子随配。其中倘有可疑可憫者,皆從輕發落,無涉者即行釋放。此事情形由泉州知府王道成呈與閩浙總督滿保,滿保寫在折裡遞給了皇帝,前後約略兩三日解決了的事,六月二十九日才千裡迢迢地到了胤禛手中。看似處理得不錯,胤禛卻并不滿意。
胤禛心想,胤祥在的話,一定就要同意這樣的處置了,所以要趁他不在,趕緊寫完自己冷酷的意見:“此類糾夥之徒,理應如此辦理,照辦。唯發配山東,刑略輕些,亦應割懶筋(腳筋)發流黑龍江。”按照大清律,應當如此才是。這些官員,全按照自己心情處置,故作善良,他日自然也會因罔顧法度,為了善良害人,滋生禍患。就算要改,也是改律,何時輪到他們充任好人。于是胤禛在此後補到:“嗣後,若系平常強盜仍照例辦理,不拘何案,爾等不知者乎?著酌情而行。法能震懾,刑即放寬。倘如此行刑,奸棍歹徒仍不畏懼則可再嚴。商雲法者,不可預定,乃因時順應人心而行也。”但又想起胤祥時時的叮囑與教導,還是最後善良地鼓勵了幾句:“爾等唯矢忠公孜孜以行,雖稍有違例,朕或可寬恕。放心效力,為萬民造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