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席下那人說:“那是你娘沒有找到我。”
“你?”戚獻覺得詫異,挪到牢門邊說笑般道,“她娘當然是遇不到你了,你可是被關在牢裡呢。”
這話倒是沒說錯,此時世上壓根沒有蒼秾這個人,就算蒼姁現下在甲鲸城,也不會發神經跑進牢裡來。那人坐直身子撇下草席,露出打結的頭發和沾滿泥灰的臉。她身上的衣裳看起來像是幾十年前的款式,好幾個補丁都遮不住漏洞。
這人看着狼狽,眼睛卻異常亮。她好整以暇道:“我手裡有一味藥,能治人心三毒七苦,可療人身奇病僻疾。大到老年癡呆,小至口幹舌燥,就沒有我的藥治不好的。”
“真有這麼厲害啊?”戚獻問,“口渴也能治?”
聽她說得這麼玄妙,蒼秾也豎起耳朵細聽。這人繼續吹噓道:“這味藥加了離恨天上灌愁海水,最治口渴。”
戚獻當即伸手:“我好久沒喝水了,你給我來一劑。”
那人诶一聲,抓開破破爛爛的衣裳就開始找藥。蒼秾擔憂道:“獻姐你冷靜啊,是藥三分毒,萬一有副作用呢?”
那人擺手說:“你不必杞人憂天,我的藥俱以天然藥草制成,無污染0添加沒有農藥殘留,出現副作用直接退款。”
哪有這麼神奇的東西,蒼秾還是不信:“真的假的?”
從口袋裡找出一粒,那人道:“不信我吃給你看。”
她将藥丸往空中一抛,仰頭接住咽了下去。見她如此自信,蒼秾趕忙伸手讨要:“也給我一丸吧。”
本想說出去之後給她點好處,那人竟然錢也不收,揚手将藥丸精準丢到蒼秾手裡,又轉頭給了戚獻一顆。藥丸裹在一張紅紙内,紙上八個墨字:“孽海難渡,塵網罕逃。”
那藥看着不過紐扣大,透着一種說不上來的淡淡香氣。蒼秾沒用水就吞下去,順口問:“這藥叫什麼名字?”
給藥那人重新蓋上草席,施施然道:“我這味藥原本沒有名字,吃的人多了,便得了個俗名叫做情丹。”
“禽蛋?”蒼秾思忖,“我們剛吃的不就是禽蛋嗎?”
“禽丹?禽丹……”剛服下丹藥的戚獻似有所感,突發奇想道,“為什麼叫這種怪名字,不會有禽流感病毒吧?”
聽她這麼一說蒼秾也有點怕,惶然搖頭說:“不知道啊,”她捂住腦袋,說,“獻姐,我感覺頭有點暈。”
“我也是,”戚獻歪倒在地上,迷迷瞪瞪地說,“我好像看到一個長着馬腦袋的人,還有一個長着牛頭的人……”
那豈不是牛頭馬面?蒼秾剛想叫她清醒點,擡頭一看對面蓋草席那人早就自己昏睡過去。眼前仿佛有幾千隻蟲子在飛,蒼秾隻覺得腦袋像鐵一樣沉,攥緊稿紙也昏了過去。
發生了這麼大的事,牢房裡卻靜悄悄的,就像以前在據琴城時唯有蒼秾的房間一樣。屋裡堆着銀翹借給她的話本,蒼秾也曾模仿着寫一兩個,大多是沒寫幾行就擱置。
她認為這得從自己不能輕易出門說起,那些怪山秀水、劍門蜀道,都是沒見過就寫不出來的。至于缱绻風月、生死相許,說到底蒼秾也不太懂,就更加編不出個首尾了。
如果蒼姁在家,夜裡睡覺之前蒼姁會監督她喝藥。那些藥的來曆盡皆非比尋常,要麼是勇鬥惡龍從巢穴裡取得的,要麼是叩訪仙山與仙人對弈手談赢來的,總之非常來之不易,為了她這怪病蒼姁幾乎把世上每一個地方都走遍了。
如果蒼姁不在家,銀翹和岑既白就來陪她聊天——多數時候是她聽銀翹和岑既白聊天,一起熬到很晚。銀翹将一本書塞進蒼秾的被子裡,說:“這本書是我朋友推薦給我的,聽說很有意思。我還沒看過呢,先借給小姐你看吧。”
蒼秾還沒動手,岑既白就劈手搶過來,扯開上頭的紙皮包裝大聲說:“竟然是《純情莊主火辣辣》!銀翹你居然看這種書,看我不告訴岑烏菱讓她打死你。”
銀翹急得伸手來搶,岑既白把書還給她,說:“開玩笑的啦,我才不告訴她呢。岑烏菱那種人,被火燒死最好。”
“這本書不是說莊主被火燒死……”碧果從窗外探頭進來,“小莊主快回去睡覺吧,否則你姐姐又要打你了。”
聽見岑烏菱的威名,岑既白隻好收拾東西準備回去,她像是有話要說,站起又坐下道:“蒼秾,有件事告訴你。”
她鬼鬼祟祟地湊近,壓低聲音說:“明天府上要來一個遊醫,說是在輔州聽說你的事迹,專門趕來治你的病。”
蒼秾心頭一驚,問:“什麼?”
忘了今天話說得太多,剛問完話就吐出血來。銀翹和岑既白吓得手忙腳亂,都想來扶住蒼秾。蒼秾腳下不穩往前一倒,摔下去的時候卻沒撞到地闆,她睜眼一看,周圍哪有什麼銀翹岑既白,自己身在千丈之高的空中,正在往下墜落。
周圍是黑漆漆的夜晚,隐約能看見地上模糊的燈火。蒼秾覺得這下肯定沒活路了,下落時驚覺地面上的建築看着十分眼熟,跟神農莊裡那個種着花樹的院子一模一樣。
馬上就要臉着地跌進地裡了,蒼秾怕得極力想閉上眼睛,卻眼睜睜看見蒼姁推開後門仰頭走進院中。她本想遠遠對蒼姁說什麼,嘴巴剛張開便捂着心口坐起來。
她用力吸進一口氣,自言自語道:“我居然沒死?”左右一看周圍不是神農莊,竟然還是甲鲸城破敗的牢房。
身上有種十分詭異的感覺,之前的人生裡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感受。蒼秾這才想起旁邊牢房裡的戚獻,連忙手腳并用爬到牢門邊高聲問:“獻姐!獻姐你沒事吧!”
睡在一旁牢房中的戚獻也倏然醒轉,坐起身問:“我怎麼在牢裡?”聽見蒼秾喊她,戚獻應一聲,自思道,“我剛才做了個夢,想起從前發生在我身上的一段風流往事。”
“我好像也做了個夢,”蒼秾捂着發痛的胸口,那種奇怪的感覺還未散去,蒼秾問,“你夢到什麼了?”
戚獻歎了口氣,說:“那是我還年輕的時候,小戚紅也沒出生。我姐姐追随岑家破落戶而去,我表面支持,但其實很不贊同。那天我出門散心,不知不覺走到夜半,隻見天上翩然飛來一個飛碟,有道耀眼的綠色光芒将我籠罩……”
她說得洋洋灑灑,蒼秾卻覺雲裡霧裡。她靠着牆壁坐着,試圖用急促的呼吸将那種詭異的感受呼吸到身體之外。
那邊的講述蒼秾沒怎麼認真聽,她聯想到這種感覺之前似乎也有過,但卻都不如今天這樣鮮明。就好像先前身上某根經脈是被堵住的,剛才在夢裡的那口血将淤堵吐掉了。
說起那口疏通心頭的血,蒼秾又想起岑既白說起的第二天要來的遊醫。第二天來的是丘玄生,給出一個辰光佩便将蒼秾的怪病治好了。蒼秾從口袋裡掏出辰光佩捧在手裡,這東西明明還戴在身上,看來那口血的确是夢裡的事。
蒼秾還在呆望着手裡的東西,那邊戚獻的故事已經說到尾聲:“那人向我單膝下跪,周圍的人全都激動地大喊‘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我手起刀落,魔王的腦袋就這樣滾到了地上,納波席斯坦星球終于恢複了和平。”
蒼秾回過神來,慌慌張張地把辰光佩收進懷裡,佯裝鎮定地問:“這哪裡算是風流往事?”
“你不懂,勇者殺了魔王就可以回老家結婚了呀。”戚獻搖頭晃腦地說完,複又問,“蒼秾,你做了個什麼夢?”
“我?”蒼秾仰頭看向牆上帶鐵欄的窗戶,“我夢到從前還在家裡的時候,夢到我娘到處給我找治病的藥方,銀翹借我書看,小莊主跟我一起講讨厭的人的壞話……”
戚獻聽不懂,敷衍地點頭問:“然後呢?”
“然後,”蒼秾靠着牆壁縮成一團,夢裡的畫面幾遍在腦海中閃過,“然後我心裡就有種奇怪的感覺,看着我娘給我端藥,銀翹給我看書,小莊主跟我說話……”
“我看着她們,感覺很不舒服,”蒼秾猛地擡頭,“這種感覺好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