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上校你沒繼續圍觀呀。其實那天沒過多久,鐘表店的老闆就拿着手表追了出來——是那位布朗先生自己忘記拿表,冤枉了别人。”
“看來,好在那位老闆及時趕到,還對方一個清白。”
“可不是嘛,但是布朗先生甚至沒跟對方說句道歉的話,真是……”艾莉絲皺眉,從沒接觸過什麼過分譴責的話,她絞盡腦汁,最後也隻說了句“真是太不紳士了”。
“隻希望借由這件事,在場的人不會輕率地做判斷。集市上人多眼雜,若是真的遇到小偷,卻因錯認而讓對方逃之夭夭,不僅會使破案的過程多添波折,也會讓無辜的人蒙受不白之冤。”
“但願吧。”艾莉絲話題一轉,“想不到上校你就是賓利先生回倫敦邀請的客人之一。我早該聯系起來的,梅裡頓平日不常有外人來。”她擡眼,布蘭登上校的着裝筆挺整潔,更顯他高大挺拔的身形,“而且附近的村鎮上,但凡有頭有臉的人物,大家即使沒怎麼見過本人,多少都會有些印象。”
她說的都是實話,因而神情自然,不帶恭維,布蘭登上校卻有些不好意思,他隻道:“賓利說他在一個空氣清新、環境優美,人人熱情友好的好地方租下了莊園,并且盛情邀請我和達西前來小住一段時間。”
“所以,上校你覺得梅裡頓怎麼樣?是否有賓利先生說得那麼好?”
“鄉村的自然景觀總給人甯靜、祥和、優雅的感覺,梅裡頓也不例外。”
艾莉絲沒去過倫敦以外的地方旅行,可在見過畫家筆下的風光景色後,她難免心生向往:“雖然鄉村的景觀大差不差,但親自去看一眼的話,或許會有不同的感受吧。”
見狀,布蘭登上校從自己待過的地方裡挑挑揀揀,選了幾個比較有特色的風景描述給艾莉絲聽,他用詞雖不似作家詩人那般講究修辭、用詞工采美麗,卻足夠凝練精準,反而越發凸顯出各地的不同。
“光是聽上去就格外吸引人,隻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親眼目睹上校你形容的這些好景色。”
“艾莉絲小姐,你現在還這麼年輕,”布蘭登上校出言安慰,“早晚有機會親身經曆的。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去過最遠的地方還是我那會就讀的學校。”
像我這麼大?
這話聽着仿佛他已上了年紀一般。
艾莉絲仔細端詳布蘭登上校的面容。
初見時深深烙印在眉宇間的豎痕不曾減淡半分,教人一眼認定他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經曆。
而繪畫的天賦緻使艾莉絲在情緒上同樣有一定的敏銳度,她既感知到布蘭登上校釋放的善意,又哪會錯過自始自終萦繞在他周身的苦痛氣息。明明是閑談的狀态,卻仿佛有一條鐵鍊,死死勒在他的脖頸處,令他得不到片刻的喘息。
這是一種如薄霧一般虛無缥缈,卻又無處不在的苦痛。
淺薄的人生閱曆還不足以支撐艾莉絲假設布蘭登上校的遭遇,她放棄深究,轉而掃過布蘭登上校端正的五官。
細小的皺紋攀爬在他的眼尾和唇角。
這往往是構成人們對于衰老的第一印象。
除此之外,艾莉絲再看不出他身上有其他與年老挂鈎的迹象。
“上校,你這話像極了長輩才有的的口吻。”
“或許是因為我已經不再年輕,”布蘭登上校好脾氣地應道,“所以不可避免的少了朝氣蓬勃,變得……”他遲疑着,仿佛在思索該用怎樣的詞來形容自己。
明白布蘭登上校是誤會了她的意思,艾莉絲睜圓了眼,正打算解釋,就見他非但不惱,還願意順着她的話講。
“上校……”
低頭望過來的茶褐色雙眼好似平和無波的湖面,溫柔地映照出天光雲影。艾莉絲敬佩于他的好修養。
“你怎麼會這麼認為呢?”艾莉絲反問,“如果将人的生死比作太陽的東升西落,”她伸出手指,在半空中畫出一道弧線,又着重在線條足夠飽滿的位置點了點,“那麼屬于你的太陽還高懸在天上,盡情散發着光與熱。”
燭光閃爍,像是一輪紅日搖曳在艾莉絲的眼底。
有如被光芒所刺,布蘭登上校眼神有一瞬的遊移。
“在世俗的觀念裡,太陽西沉總和年邁體衰相關聯。”他說,“這幾乎成了一條客觀存在的真理,很難再去改變。”
……
艾莉絲陷入沉思。
她不否認布蘭登上校的話是世人普遍的認知,可總有一些人會像贊美朝陽那樣贊美夕陽,他們難道不清楚夕陽的象征意義嗎?
看她不自覺皺眉,布蘭登上校以為是自己的語氣太過生硬:“艾莉絲小姐,我并不是想要反駁你,隻是……”他抿了抿唇,“隻是詫異你對年老的判定似乎有自己的見解。”
“上校不認為我的觀念是違時絕俗嗎?”
“我絕無此意。”布蘭登上校言辭懇切,“哪怕明知自己算不得年輕人,在聽到你這麼比喻時,真叫我吃驚!可是,艾莉絲小姐,請相信我,沒有人會不喜歡得到他人的誇贊——這是毋庸置疑的。”
“那我就放心了。”艾莉絲笑起來,年輕的容貌煥發出青春的靓麗,教人看不到半點陰霾,“我覺得,即便夕陽是人們老去的象征,依然有人前赴後繼,用文字、用畫筆、用音樂……盡最大的可能将它的美傳遞給其他人。”
“何況,夕陽再黯淡,也抹滅不了它是陽光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