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天真和胖子是打算把我倆拉到他們家,來一套集中教育,沒想到兩人眼神一對,胖子把木安往樓上扯,天真把我往樓下扯,一前一後,南轅北轍,我捂住睡衣驚恐的望着天真。
他見我穿的單薄,一拍腦袋,扭頭一喊:“小哥!丢件外套!”
話音未落,一件深藍色的連帽外套被丢出門,天真上去抓起來往我肩頭一披,繼續拉着我下樓。
我披着外套跟天真颠颠兒跑到小區湖邊的涼亭裡,大晚上的小區非常安靜,周圍半個人都沒有就跟清過場似的。
有保安大叔打着手電筒巡邏,燈光掠過我們倆身上,他就停下問小吳怎麼還不回去睡覺,天真一嗓子喊道跟妹妹在外面聊聊天,大叔就哦哦兩聲路過了。
天真把酒和飯盒都放石桌上,擺擺手示意我坐:“胖子說的好,人就沒有二兩馬尿解決不了的煩惱,如果真有,那就再來二兩。”
“不是哥們——”
天真根本不由我分說,用桌子腳翹掉瓶蓋就把一瓶酒塞我手裡:“有話喝完再說。”然後他仰頭咕噜噜半瓶酒就吹進肚裡了,看得我目瞪狗呆。
我感覺他現在精神狀态瘋瘋的,也不敢多說什麼,看一眼手裡的酒,是個大牌子的特調,好像是有一年他從小花家酒窖裡順的,跟胖子倆人一直舍不得喝,今天居然全拿出來了。
想了想,的确是他們倆的一份心意,我不好直接拂他面子,況且心頭确實堵得慌,擡頭喝了兩口。
天真揭開飯盒蓋,一股濃郁的鹵香冒了出來,見我被香味吸引,掰好筷子遞給我:“嘗嘗,胖子鹵了一天。”
小區規劃的人工湖面積不大,隻有籃球場大小,周邊再建上假山和涼亭,裝點幾片綠化帶,開發商就把這裡當成湖景房賣。
我看着黑漆漆的湖面發呆,偶爾有錦鯉遊過水面帶動的漣漪,水紋一圈圈擴散,化無無形。
在天真的催促下,我夾兩塊鹵豬頭肉入口,隻覺軟爛入味,下酒正好。
半晌,天真從兜裡掏出一把花生米,邊搓皮邊對我道:“你們的事兒,二叔都告訴我了。”
我“嗯”一聲,小區的綠化帶隻開着幾盞零星路燈,天真的臉龐在黑暗裡透不出光,唯有眼睛還亮晶晶的。
他似乎是灌了口酒,語氣微微含糊:“你們家老爺子也是不容易,過來一天好日子都沒過上,撐着時日無多的身子,光為你們倆操碎心了,我清楚你心裡在想什麼,妹子,不怕你笑我,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他們都不一定有我能共情你,因為我經曆過你這些事,你怎麼想的我當年都想過一遍,無非是埋怨他為什麼要拿你當外人,有點事就想瞞着你,大風大浪的不讓你面對,大家親戚一場的,你們還是打斷骨頭連着筋的父女,有什麼困難是不能一起搞定的,但傷心再多,車轱辘話來回說,你心裡也有答案,這幾個問題問來問去不就那麼一句話——不跟你說是為你好。”
我心事被說中,看着天真說不出話。
夜晚的風越來越涼,我扭過頭去,穿好外套拉上拉鍊。
天真說話間剝好一捧花生米,分成兩半,一半給我,一半扔自己嘴裡,眼底的光深深淺淺:“其實歸根究底哪來那麼多借口,誰都不是小孩子,被出局就是被出局了,好不好的我心裡沒數嗎?确實,有些事不讓我知道是替我着想,不想我摻和進去,希望我能開開心心當我的小老百姓,但知情權這種最基本的權利,什麼時候都得要别人來幫我做主了,這六年裡我真的無數次想問我三叔,能不能跟我說句實話,我這人就軸的厲害,我不想要那些善意的謊言,我就想他把我當個能思考能辦事的成年人來看,難道最後老了老了,回顧我們叔侄倆的前半生,能回憶的隻剩這堆亂七八糟的假東西,這場面就溫情了?”
天真吸了吸鼻子,對着天空歎了聲氣:“可惜三叔是三叔,我是我,他的念頭我沒法理解,我的想法他也不會在乎。”
聽着天真斷斷續續地發牢騷,我心思一時被岔開,忍不住開口勸道:“也不用說的這麼絕對,你三叔肯定是疼你的,他性格就這個樣,做得多說的少,當年他也是聽到能讓你未來好過點,他才願意跟我爸搭夥,幫我爸做事。”
“那你還有什麼想不通的?”天真突然反問。
我給他問的猝不及防,拿着筷子的手都停下了。
但他并不給我逃避的機會,直勾勾地盯着我,一雙眼仿佛有種攝人心魄的定力,不容許我把思緒分出哪怕一縷。
“很、很多事想得通但是做不到。”我結巴道。
說完我就意識到是天真在套路我,頓時來火了:“我爸是為我們盡心竭力,把自己能搭上的時間都搭上了,但他為什麼一定要管我們會怎麼樣,我們已經是能生活自理的大人了,遇到事兒我們自己會解決的,不用他在這瞎操心,他這一輩子本來就活的艱難,在病床上一躺七八年,病得嚴重的時候連地都下不了,這是張家欠他的,當年既然有小哥幫他續命,他财富自由,沒有任何牽絆,他就不能為自己活一次嗎,我不信他人生最高追求是要幫我們處理好這樁爛攤子,他什麼都想到了,把路鋪好,替木安找二叔兜底,把我托付給你爸媽,連幾百箱生日酒都買了,可是他唯獨沒想過他自己,他自己想過什麼樣的一生,他到底想怎麼樣活!”
說着說着,面頰冰涼一片,我渾不在意地用手背狠狠一抹,所有沒有宣之于口的情緒全數傾瀉而出。
我一口喝掉大半瓶酒,喉嚨迅速升起濃濃的灼意,聲音幾度哽咽:“他在成為我父親之前,首先是他自己,他根本不需要為我們付出那麼多。”
天真默默剝了幾十粒花生給我,見我倔強地不肯流淚,隻讓眼淚在眼眶裡晃蕩,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頭:“說得很好,那當時你們為什麼要為我跑去雷城吃苦受罪,我的命運我自己可以承擔。”
“你可以個屁!”
我瞬間急了,打掉他的手:“你那時被肺病折磨的要死要活,我們不管你能怎麼辦,你讓我們袖手旁觀,眼睜睜看着你在醫院裡死掉?你現在是生龍活虎了,忘了你那會難受的樣子,說幾句話就要咳嗽,一咳還停不下來,誰看了不揪心?還好意思跟我在這歲月史書!”
天真就這樣凝視着我,一言不發,深棕色的眸子猶如一顆琥珀石,在黑夜裡散發出渾厚的微光。
這光很暗,卻清澈的令人無法離開目光。
良久,我看向自己還在半空中的手,忽然就洩了氣,我很想打他,但又沒什麼立場,隻能攥着拳頭嗚嗚咽咽地憋氣。
有風無聲無息的吹過。
這時,天真把頭伸過來,向我眨眨眼:“想打就打吧,當人哥哥的,這點容人之量還是有的。”
我也沒客氣,“咚”的一下就錘他頭上了,他被我打的龇牙咧嘴,揉着頭使勁吸冷氣:“大姐,我叫你打不是叫你往死裡打,你也心疼下我這鬥裡帶來的滿頭包,還沒好全。”
看他五官擠來扭去的滑稽樣兒,我沒忍住破涕為笑,拿眼瞪他:“要怪就怪自己大放厥詞。”
我當然是沒有使勁的,他作勢揉了兩下也笑了,沒接着跟我胡鬧,而是拿起酒瓶跟我碰杯。
兩個人都抿了一小口,天真就感慨道:“一轉眼咱們都認識六年了,一年到頭朝夕相處的,即使是兩條狗也能處出感情,更何況是活生生的人。”
他頓了頓:“今天喝到點了,我不瞞你說,你跟小哥在一起我還挺高興的,他這人我一路看過來,人品比花崗岩還硬,道德底線在那擺着,幹不出什麼抛家棄子的事兒來,你是我們放眼皮底下長大的,要是真把你嫁到外頭去,我和胖子都怪不放心的,畢竟跟你哥哥妹妹的喊了這麼多年,在我心裡早就把你當親妹妹看待了,我爸我媽我二叔都真心實意的喜歡你,你是個好姑娘,會替人着想,也很樂觀,雖然有時夠倔,但我相信你不會為難自己太久,道理我就不跟你多說了,都挺生硬的。”
深夜是最容易被酒精烘托的氛圍,給他這一說,我鼻子就有些酸酸的。
再不機靈如我,也能看得出他這一通周折長篇大論的是在疏解我的煩悶。
我悶頭灌酒,一大瓶酒眼見着就見底了。
随後我把酒瓶一丢,抓幾顆花生米吃掉,感受着淡淡水汽漂浮在面上的清涼感,說道:“話一套一套的,都給你說完了。”
“周瑜打黃蓋,我願意說也得有人樂意聽。”
“聽,咱們家不都聽你的話。”
我托着下巴,往湖裡投幾顆花生米,胃裡逐漸發起燒來:“可我這心裡不舒坦,不是看不看得開的原因,我不知道怎麼跟你形容。”
“很正常的,一般人遇到這事兒都得懵逼個兩三天,人哪能跟感性對抗,你傷心你難受我都沒意見,但得有個度,别做情緒的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