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想象中的輕盈畫卷,這東西沉得壓手,摔到他身上時哐當作響,硬梆梆地砸得骨頭生疼。
他低頭看去,油紙一端劃落,内藏的湛湛寒光露了出來,哪裡是什麼畫卷……
是一柄通體漆黑的長劍。
破開油紙,露出的劍身光澤銳利,即便在這場混沌雨夜裡也傲骨铮铮地折射着寒光。
雲谏懵在原地。
恍惚間想起,據聞錦嘉長公主的私藏裡,有一柄出自名匠之手的長劍,通體烏黑,卻光芒如雪,是難能一見的神兵利器。
而錦嘉長公主的私庫——
在京北。
這一刹那雲谏被血液裹挾的百感沖得頭腦發昏,好幾息耳内都在嗡鳴,眼前漆黑一片。
直到血液稍微冷卻,他反應過來,徹底慌了神。
完了。
他慌忙尋找黎梨的身影,卻發現那道纖薄的身影走上雨間山路,已經走出了好遠一段距離。
遠方就是龐大的黑夜,似乎能連皮帶骨生吞了她。
先前雨下得大,她明知他不太對勁,卻仍遣走了自己的随侍馬車,從不懷疑他會将她好好帶回去。
結果他都做什麼了?
“黎梨!”雲谏下意識喊道。
黎梨渾身冰涼,悶聲往上走,不肯回頭再看一眼。
然而很快長臂就從身後伸來,直接将她摟進了熱氣騰騰的懷裡。
他用力抱緊了她,幾乎将她整個人嵌入自己的懷抱中,好像生怕一不留神就讓她隐入了黑夜裡。
少年埋首到她肩上,吐息悉數落到她的頸邊:“黎梨别生氣,都是我的錯,我錯得離譜,你打我罵我吧,隻盼你能消消氣。”
黎梨聞到熟悉得過分的花香氣,不知怎麼,方才控制得好好的眼淚一下子就憋不住了。
她低頭去掰他的胳膊,眼淚卻一滴滴全掉在他的袖子上,開口就是嗚咽的哭腔:“你錯什麼了?是我自讨沒趣,要去找那無謂東西給你做領任賀禮。”
“那東西放荒山野嶺,鬼都不想要,不怪你發脾氣!”
“别哭,别哭。”
雲谏聽見斷斷續續的抽泣聲,慌忙将她轉過來,攬緊了不敢松手:“是我混賬透頂,竟然黑了心欺負你。”
他手足無措地給她擦眼淚:“那是很好的一柄劍,我很喜歡。”
“先前是我亂吃醋,以為是旁人的物什,眼盲心瞎說出那些該死的話,害你這樣傷心。”
“我實在是知道錯了……”
黎梨将臉半埋着在他的前襟上,雲谏哄得口幹舌燥,隻覺這姑娘的淚珠子怎麼擦都擦不完,一顆顆直接往他心頭砸,砸得生疼。
他好話歹話都說了幾遍,見她還是不理,忽地想起什麼來。
雲谏手忙腳亂從懷中摸出一物,塞到她的手裡:“今日我去領任,一拿到手就想要送給你的,我還以為我滿心惦記着你,你卻……哎不說這個,你拿着,看看可還喜歡?”
黎梨淚眼朦胧望了眼,隻瞧見一枚雲紋翻滾的魚形令牌,制式威嚴,不似民間之物,反倒是令牌上的穗子系了枚小巧水潤的梨花吊墜,像是他自己配的。
“這是什麼?”她輕吸了下鼻子。
雲谏:“魚符。”
黎梨:“……”
她怔怔擡頭看他,一時間都忘了要哭了,好半晌後被燙到了似的,一股腦兒塞回他的衣襟裡:“你瘋了嗎!”
“你頭次領任,這魚符統領的士兵都是要練成親兵的,你怎麼敢……”
雲谏可容不得她攔,壓着她的動作就将魚符系到她的衣帶上:“正因為是親兵,所以才給你。”
“你怕什麼,我還留着官憑呢,調兵遣将不成問題,隻是擔心我以後任職不能時刻在你身邊,希望你握着魚符,可以行走得自由無憂些。”
省得那些不長眼的狗天天盯着她。
反正用的也是他的兵,打了誰,他替她領罰就是。
雲谏見她眼睫上還挂着淚,又低聲說道:“若是以後我再欺負你,你也可以調兵來剮了我。”
黎梨終于破涕為笑:“你有毛病……”
得她展顔,雲谏稍松一口氣,見二人的傘也歪了斜了,他便拉她找了個山石交疊的縫隙避雨。
“冷麼?不如等雨停了再走?”
雲谏從石縫裡扒出些許幹枝碎葉,好歹生了火暖暖身子,又将馬兒牽來,把先前買的糕點遞給黎梨。
他自己坐在一邊,隻管翻來覆去看着自己的新劍,簡直愛不釋手:“百年之後,我要把它帶進自己的棺材裡。”
黎梨小口吃着糕點,輕哼了聲。
雲谏擡頭看她,又道:“放你棺材裡也行。”
黎梨動作一頓,果然就聽他接着說:“然後我們合葬在一處。”
“死了也不讓我清閑?”黎梨氣笑了,撿了顆小石子扔過去:“你倒是想得美!”
雲谏輕而易舉截住了石子,随手掂了掂。
夜雨淅瀝,擊石聲慢慢,雲谏見她沒多久就開始揉眼睛犯困,就叫她靠來自己肩上:“可以睡一會兒,若雨停了,我叫醒你。”
雨夜易眠,柴火也融融燒了半夜,不知何時緩緩熄滅。
石縫中的涼快逐漸顯露出來,黎梨沒多久就循着熱量滾下了雲谏的肩膀,枕到了他的腿上。
雲谏終于舍得放下手裡的劍,替她撥開落到臉頰上的發絲,借着山道邊上隐約的石燈光亮,看見她嬌紅的眉眼,似乎還能看出淚痕。
他歎了一口氣,罵自己一句真是該死。
許是睡得不舒服,又或是被他的動靜驚擾了,黎梨迷迷糊糊翻了個身,面朝向他。
雲谏輕撫了一下她的臉頰,又覺得她這樣離得有些近了,難免不大自在,就想将她的腦袋往外移。
誰知黎梨半夢半醒地拍開他,随意就将手搭在了他的腰帶下方。
陌生的觸感傳來,雲谏一僵,投去視線。
她的手實在是小,搭在他身上十分顯眼,似乎握什麼都握不住的模樣。
這念頭仿佛是燎原的星火,躍然旺盛了起來,想求個驗證似的,苗頭很快就不受控制地就竄成了樹,擦着她的手心,頂到她的額邊。
雲谏的感覺更加明顯了,脊骨頓時麻了一半,他倒吸一口涼氣,屏着呼吸想要移開她。
黎梨本就睡得不舒服,被碰了兩下就不樂意了,推着他含糊道:“你别動……”
她隐約覺得有什麼擋在臉邊,便将手按了下去,幾乎握在手心裡:“你讓我再睡一會兒……”
束縛感既輕且柔,因着握不穩還會無意識挪移,雲谏頭皮都要炸了,忍着聲掰她:“不可以黎梨,再握下去,你今晚都别想睡了。”
黎梨神思迷蒙,似乎聽出了威脅,不由得委屈了起來。
他不是才檢讨了自己混賬,不該欺負她的麼?怎麼才一會兒又變卦了,還有……
他一直拿劍戳她做什麼?
黎梨手裡握着劍柄,有些不服氣,卻發現這劍也是個轉眼不認人的,才被她送出去,就隻聽雲谏的話了。
在她手裡很不服管教似的,偶爾随雲谏的呼吸跳一下,甚至拍到她的臉上,簡直是要造反了。
黎梨可不受這樣的氣,要将它拔出劍鞘來教訓,然而才來回拔了兩下,就猛然被人攥住了腕子,一把将她拉了起來。
黎梨驟然驚醒過來,幾乎懵了一瞬。
“怎,怎麼了?”
雲谏臉色漲紅,攥着她的手也是僵的。
他調息好半晌才勉強平複些,強作鎮定道:“……雨停了,我們回去吧。”
雨夜沖淨了浮塵,清澄的空氣緩緩沁入鼻息,格外助人心定。
雲谏走得極慢,拖了許久才将自己的馬牽過來,黎梨好奇地打量着。
雲谏:“第一次騎馬?”
黎梨點點頭。
雲谏:“沒事,交給我就好。”
他看了眼她的繁瑣裙衫,示意她将手搭上他的肩。
黎梨依言擡手。
他還要略彎些腰遷就她,黎梨見着他俯身過來,而後腰間一緊,有道箍力将她穩穩托上了馬背。
她還未反應過來,雲谏便緊跟着上馬坐到她身後。
他伸手去拉馬缰,十分自然地将她按到自己懷裡。
“我慢慢騎,天還未亮,你可以再睡一會兒。”
二人一路不再說話,雲谏門清路熟,挑了最平穩的道路繞山而行,很快就察覺到她的呼吸漸漸放緩了。
……還真能睡着啊。
雲谏環抱着她,懷裡的人倚靠得放心托膽,青絲就蹭着他的下颌,随着馬步晃蕩。
這樣的親近,一個月之前,他甚至想都不敢想。
于是身下的馬走得更慢了。
短短一程山路,愣是走了小半夜,直到臨近日出,巍峨的學府終于隐隐出現在遠路盡頭。
黎梨似有所感,半夢半醒間淺淺擡眼,碰巧就撞見萬道霞光自東方天際迸發而出。
日出了。
明華蔓延過來,眼前的蔥綠山川被晨光寸寸照亮,将昏暗涼秋向後驅散,今晨的第一道暖意落到相依的二人身上。
“真好看,雲蒸霞蔚,比佛寺的塑像金光漂亮多了。”
她迷迷糊糊地,拍拍雲谏的手:
“你許個願吧。”
雲谏看着初霞落在她臉上,像覆了層光亮金邊,毛絨又柔和,他在心裡回道,他的願望許向佛祖、許向新陽都沒有用。
但她要求了,他倒是可以許向她。
“好。”
少年半摟着懷裡的人兒,嗓音虔誠:“我想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