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軍府歌舞升平,一片喜氣洋洋之際,另一處同樣也在準備親禮的相府中則是一片清冷寂靜。
用“身體不适”作為托詞,沒有前往婚宴的言相此刻正雙腿盤坐聽雨軒中的棋榻上,左手與右手博弈,自顧自下着一盤死局。
門外靜悄悄的,平日裡應該守在聽雨軒的護衛全都被不知打發去了何處,屋内取暖的火盆噼裡啪啦地響着,火光映着一張蒼老的面孔,把他鼻翼側邊撇下的兩道法令紋照得分外明顯。
風吹動廊下挂着的宮燈,窗棂的油紙面上忽地閃出一個缥缈的人影來。
那人形如鬼魅,瞬息之間便閃至門口,手臂一推,門栅靜默無聲地打開來,吹入的寒風熄滅了屋内的燭火,袅袅青煙懸轉而上,消散于空氣中,發出淡淡的焦火味。
一時間,屋内的唯一光源便隻剩下取暖的炭火。
言相緩緩擡起頭顱來,半邊面孔都被炭火映得通紅,眼底躍動着一點猩紅:“你來了。”
來人頭戴帷帽,一身素衣,瞧不出有什麼特别之處,隻身量纖長,體态筆挺,一看就是高居上位。
她沒有回答言相的問題,擡步輕緩入内,布靴與青石地闆相接觸,沒有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就來到了棋榻邊。
一隻纏着臂鞲的手臂從外探入,合上了門栅。
女人圍着棋盤看了片刻,落座在言相的對面,一手攏着袖子,一手自棋盒中捏出一枚黑子,“啪”一下,落了下來。
一盤死局,一子之差,瞬間盤活。
言相的臉瞬間變得難看無比。
明明适才對于女人對自己的無視,她都沒有表達過什麼意見,此刻卻像是被人用什麼難聽的話侮辱了一樣,略帶些羞惱地将手中白子丢回了棋盒之中。
女人的帷帽垂着長長的白紗,将她的面孔遮擋得嚴嚴實實,言相根本看不清她的表情,闆着臉,冷不丁開口試探道:“兩京諸市署令與國子監司業的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女人仍然沒有回答,隻是手指點着棋盤,像是在思索什麼,言相卻是沉不住氣一般地開口提醒道:“你答應過我的,聖人有關的事情,你管,朝堂官員有關的事情,我管,你如今是僭越了。”
“我們當初說的,是你能管好,我才讓你管。”垂紗一動,女人似乎是緩緩擡起了眼來,聲音很冷,帶着一點譏诮的諷意,“如今……你可管好了麼?”
言相一時語塞。
“我瞧着你是年紀大了,腦子不清楚了,連個人也管不住。”女人嗤笑,“太女才薨逝多久,手底下的人背着你巴巴地去舔三皇女的腳指頭,而你卻對此一無所知。”
言相嘴唇霎時慘白。
她在這一瞬,腦子裡想了無數的辯解方式,例如“你日日在聖人身邊,情報消息全是第一手的,自然可以不遺餘力地嘲諷我這個賦閑在家的老人!”,或者“若不是你當初執意放棄太女,朝堂如今怎麼會呈現這樣一邊倒的局面?”。
但最後,多年以來慣于維持着的臉面,終是迫使他将這些近乎推卸責任的話語吞了回去。
“縱使如此,你也不該這樣頻繁地下手。”言相道,“如今聖人震怒,大理寺與刑部協同辦案,若是查了點什麼出來,你我多年布局功虧一篑。”
“誰能查出來?”女人反問言相,語氣淡淡,“易甯不過教了她大半年,她還能翻出天去不成?”
言相眉頭一下擰了起來,明顯是對女人所言不敢苟同。
她登着女人,像是要透過那厚厚的白紗,看清女人藏在後邊的面孔上的表情:“那是德帝唯一的血脈,我以為你很在乎……就像你在乎德帝一樣。”
女人捏着黑子的手掌緩緩收緊,手背上青筋凸出,指骨因為用力而泛着慘白的顔色。
“那你呢?”她再度反問,“我以為你隻在乎你的地位,相府的地位,對這唯一的血脈毫不關心……可你似乎背着我做了一些不得了的事情啊。”
女人松開手掌,掌心的黑子已經變成了一團齑粉,随着她一個側掌的動作簌簌落下,飄散在了空氣中。
“我遣人偷偷調查了一下,你猜這麼着?霖春樓那一日,有幾個莫名其妙的幾個小喽啰醉酒後,在大庭廣衆之下大放厥詞,侮辱雲麾大将軍,而她恰好也在場,出手制止,二人因此相互結了緣分……”
她語氣很沉,帶着一絲诘問,顯然是早就已經調查好了。
“那幾個醉酒的小喽啰,不過是□□品的芝麻小官,卻都是收到了相府簪花會的請帖,當日才會相聚于霖春樓慶祝。”
“真是怪了,你是這樣驕傲的人,居然會将決定自己最得意的小嫡孫的終身大事的簪花會的請帖,發給這種小喽啰?而霖春樓背靠中書省的三品中書侍郎,裡頭公然發生這種騷亂,居然還無人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