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佳睜開眼睛的時候,被窗外明亮的光線晃了視線。
她難耐地眯了眯眼睛,許久才漸漸緩過神來,隻覺手指被什麼東西夾着,臉上也有什麼東西緊緊束縛着,一股股氣體倒灌進她的鼻腔,帶來絲絲點點的涼意。
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聽見耳旁有什麼東西在有規律地響動,僵硬着扭過頭去,發現是一台放在推車上的心率檢測儀。
綠色的橫線山嶽一般起起伏伏,發出緩慢的滴滴聲,沈佳佳的視線錯過心率檢測儀,往窗外看去,隻見澄澈湛藍的天空萬裡無雲,有什麼雪白的東西漫天飄散在空氣中。
沈佳佳第一反應是雪,可等那白色的東西輕柔地貼着玻璃往下滑的時候,她才反應過來這其實是柳絮。
原來已經到春天了。
沈佳佳動了動被血氧儀夾着的手指頭,剛想擡手揭開蓋在口鼻的吸氧罩,忽然感覺自己的被子上似乎壓着什麼沉重的東西。
她的視線順着往下看去,終于在自己的腿彎側邊,發現了一個趴着的身影。
那人套着一個灰色的豎紋薄毛衣,黑色過膝長裙,坐着一個塑料的小凳子,趴在床邊睡得無聲無息,過肩長發散亂地落在醫院床單上,一黑一白,界限分明。
是輔導員。
沈佳佳上回看見她的時候,她就因為白若松的死而消瘦了許多,這次再見,居然隐隐有形銷骨立之勢,趴在那裡腰背隻有薄薄的一層,紙片一般,起伏極其不明顯。
怪不得沈佳佳剛剛醒來,都沒能第一時間發現她。
自己帶的第一屆學生裡頭發生了這麼多事情,她的擔子大概也很重吧。
沈佳佳不忍心驚動她,忍受着口鼻上呼吸罩的壓迫,靜靜擡頭看着醫院雪白的天花闆,默默等着她的蘇醒。
時近正午,醫院走廊外頭的動靜漸漸大了起來,有工作人員推着小推車一個一個病房分發點餐,也有拿着飯盒和水壺來來回回跑動的看護和家屬。
哐當——
也不知道是誰的金屬飯盒掉在了地上,伴随着一陣扯着嗓子的吵嚷,一位護士厲聲道:“吵什麼吵,這裡是醫院,要吵出去吵!”
趴在床邊的輔導員動了動,終于緩緩醒了過來。
沈佳佳還以為她醒過來會第一時間看到自己,可事實上,輔導員浮腫的眼睛都沒有完全睜開,摸瞎一般攤開手掌在側邊的口袋裡摸了幾下,掏出了一隻手機。
她甫一掏出來,沈佳佳就聽到了手機發出的輕微連續震動聲,好像是有人打了電話過來。
輔導員看也沒看,手指在屏幕上一滑,接通了電話,緩緩放在耳側,保持着一個低伏的額頭靠着床側的動作,“喂?”了一聲。
沈佳佳聽不見電話那頭的聲音,也看不到輔導員的表情,隻在長久的沉默以後,聽到她冷淡開口:“您别勸我了,我不會改變主意的,這件事不曝光,還有更多的孩子會遭受同樣的境況。”
電話那頭的人似乎激動了不少,沈佳佳隐隐聽到了一個女人沙啞的聲音。
“媽,對不起,沒能賺大錢讓您享清福。”輔導員道,“我希望您明白,比起一份工作,我更想對得起我的良心,我不能看着我的學生去死而裝作若無其事。”
電話很快就挂斷了,輔導員維持着一個用手掌撐着臉的别扭姿勢,久久都沒有動。垂下的長發遮住了她的臉,沈佳佳看了片刻,才恍惚意識到,她興許在難過。
沈佳佳想起還在那個世界的時候,躺在白色帷幕下的羅漢塌上,白若松抓着自己的手,絮絮叨叨說的那些話,張了張嘴,企圖說一句安慰的話。
不知多久未進食水的喉嚨一張開,幹澀得生疼,湧出一股股腥甜的味道,隻從深處發出一點不成調的氣音。
輔導員猛地擡頭望向沈佳佳,雙目圓瞪,眼眶還有些微微泛紅。
她顴骨突出,眼下一片青黑,眼白裡頭全是血絲,憔悴得吓人,倒是比沈佳佳更像一個病人。
“你……”輔導員張了張嘴,有些不可置信地使勁閉了閉眼睛,再三确認以後,這才倏地起身,激動地高聲呼喊道,“醫生,醫生,她醒了,她……”
喊到一半,理智回籠,輔導員這才意識到自己不該在醫院大喊大叫,随即探身按住了沈佳佳病床前頭呼喚護士台的響鈴。
沈佳佳擡眼看着就在自己頂上的輔導員,呼吸面罩下的嘴動了動。
“你想說話?”輔導員立刻問。
沈佳佳點頭,輔導員便手忙腳亂地扒開了她的氧氣面罩,俯身側耳過來。
“我……看到……夭夭了……”
沈佳佳艱難地,一字一句地說着。
“她讓我……告訴輔導員……不是你的錯……你盡力了……你已經是世界上……最好的輔導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