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松感覺自己不像提親的時候來見對方家長的,倒像是流落在外久未歸家的小輩來拜見家裡頭和藹的長輩的。
她隻是略略猶豫了一會會,便順從地上前,剛走到老太君的近前,老太君便自來熟地抓住了白若松的手。
老太君的手掌和雲瓊的一樣,掌心都有常年習武留下的厚厚繭子,白若松垂下頭去看,還能看見她手背上有一道橫亘過半個手背的傷疤,年代久遠,呈現淡淡的白色。
“好孩子。”雲祯道,“在盛雪城那種地方,很辛苦吧?”
白若松一怔。
如果此刻,是别的什麼人對着她說出的這番話,那她大概率也隻會一笑了之,因為沒有人可以真正了解邊境五成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玉京太繁華,也太安全了,這裡的人根本沒有辦法體會“戰争”二字帶來的真正含義。
他們能想象的最為血腥的東西,大抵也不過是刑部的大獄。
可刑部大獄才能裝多少人?
盛雪城破的時候,光堆積在瓦礫底下再也挖不出來的屍體就能夠填滿整個刑部大獄。
可雲祯不一樣。
她是一手創立了雲血軍,在北疆飲過風,吞過雪,能夠明白什麼是哀鴻遍野,什麼是馬革裹屍。
“不辛苦的。”白若松回握了雲祯的手,聲音像春風拂過的柳稍一樣柔軟,“校尉待我很好,守城的将士們也很好,就是……”
她垂下眼梢,露出一點脆弱的神情來:“就是有些冷。”
雲祯連連點頭,内心感歎,對白若松的最後一絲懷疑都消失了。
沒有去過北疆的人對北疆的幻想都來源于兇惡的蠻人,雲祯還年輕一些的時候參與宮中的宴會,那些生在玉京長在玉京的京官,感歎得最多的就是兇險的戰場,不講理的蠻人和他們手中刁鑽的圓月彎刀。
可其實,在北疆,最可怕的不是蠻人,而是冰天雪地的惡劣環境。
在那裡的冬天,餅子隻要離開火源一盞茶的功夫,硬得就能把人的牙都磕掉,裸露在風中的手指頭會莫名其妙自己掉下來,握着武器的時候,得把刀柄和手掌綁在一起,不然脫手了都感覺不到。
隻有确确實實經曆過北疆的人,最深刻的印象才會是寒冷。
她對自己小孫子的這個未來妻主實在是滿意——雖說看起來文文弱弱,能被自己一隻手就能打死的模樣。
但文弱點也好,不會欺負她這唯一的小孫子。而且盛雪城來的孤女,無論究竟是懷着什麼樣的目的來入贅将軍府的,都沒有能力翻起什麼她搞不定的浪來。
能考中探花說明腦子聰明,性格脾氣也好,像是能夠包容自己這個犟脾氣的孫子的。
此時的雲祯還不知道完全搞錯了,在白若松面前的雲瓊簡直是溫順的小綿羊,白若松才是那個犟的。
“進了咱們将軍府啊,我便也是你的祖母了。”雲祯歎息道,“看到你,我就想到了當年的青羅……”
“祖母!”雲瓊終于忍不住,出口打斷了雲祯的自說自話,“茶要煮過了。”
雲祯似乎咋舌了一下。
這個動作很輕微,甚至都沒有發出什麼聲音,但是白若松确确實實看見她的腮幫子鼓動了一下。
“瑾兒說的是,你看我,人老糊塗了。”雲祯笑着喊了一聲,“晚燕!”
一直守在後頭兩步開外的侍女上前來,走到了雲祯旁邊的小案幾上。
這個案幾是個高腳的案幾,大概比坐着的雲祯的手肘還要高一些,上頭放置着一個巴掌大的紅泥小火爐,爐子上是長柄的小瓦罐,旁邊放着整套的銀制的精細烹茶茶具。
不過白若松的眼睛完全不在這些東西上,因為在紅泥小爐旁邊,正放着一個五顔六色的大花瓶。
花瓶上半是黑色,下半以藍色打底,用掐絲琺琅的工藝往上繪制了……一群雞?一群鳥?
白若松不敢确定,但是無論是這個不明生物黑豆一樣的眼睛,還是鋸齒一樣的翅膀,亦或是豆芽菜一樣的尾部,都透露出一種奇異的審美,讓她一下想到了自己現在挂在腰間的錦囊裡頭裝着的那塊玉章。
白若松的眼光不自覺地在花瓶上停留了很久,以至于沒注意到晚燕從小瓷罐裡頭小心翼翼舀了一勺香料的動作。
等她想開口制止的時候,香料已經被灑進了茶水中,剛剛還散發着一股清幽香氣的清茶立刻變成了鹵料包,還是川渝帶着椒麻版本的。
白若松對這個時代的人奇葩的飲茶習慣絕望了。
她克制着自己的表情,沒有表現出什麼太明顯的情緒來,雲祯和晚燕也沒發覺。
就在晚燕倒出濃稠的茶湯,要遞到白若松的手上的時候,默不作聲的雲瓊又開口了:“她不喝這個。”
這下别說是雲祯和晚燕,連白若松都吓了一跳,轉過頭去的時候,隻能看見雲瓊一個淡漠的表情。
他垂着頭,眼睫因為白若松的目光而顫了顫,嘴唇也抿了起來。
白若松很清楚,這是他隐忍的表現。
“不喝什麼?”晚燕有些茫然,“不喝茶麼?”
雲瓊:“她不喝加了香料的茶,隻喝清茶。”
雲祯隻怔了一瞬,随即明白過來,歉疚地又重新抓住了白若松的手:“是我的錯,怪我,也是我在這京中大半輩子,舒服慣了,忘了外頭哪裡買得到香料啊。”
說完,她愈加自責了,還安慰白若松道:“不瞞你說,老身也不是雍州人,家鄉在很遠的地方,剛來玉京的時候,也喝不慣這種神神叨叨的東西。”
白若松不敢收回自己的手,也不敢反駁,隻能默認了下來,裝出羞愧的模樣低下自己的頭。
同時她腦子裡也在想,自己好像沒有和雲瓊提過自己喝不慣帶香料的茶啊,他是怎麼知道的?
“晚燕,你去把茶湯換一換,換清水的來。”雲祯剛吩咐完,目光挪到旁邊,這才看見了一直被忽略的周翁,“你是?”
周翁面上一僵,剛準備說話呢,雲祯又立刻道:“晚燕,把這個這一起帶走。”
周翁:“????”
雲祯說完,才意識到自己說得像是拖下去打一頓一樣奇怪,又補了一句:“帶去客堂,給準備點吃的喝的什麼的。”
周翁松了一口氣,雖然覺得沒有自己的用武之地很遺憾,但還是極有眼力見地跟着晚燕離開了。
“瑾兒。”雲祯想了想,又道,“你去我書房,把你父親那個镯子取過來。”
到這裡,白若松已經發現了雲祯是在有意識地把人支開了,顯然雲瓊也發現了,因為他擡起頭來,一雙本該淺淡的眸子黑漆漆的,就這樣無言地看着雲祯。
雲祯眉毛一豎道:“還沒成婚呢胳膊肘盡往外拐,祖母還能把人吃了不成?!”
雲瓊嘴唇一顫,剛想說話,便看見白若松偷偷用另一隻自由的手在下頭打暗語。
[我沒事,你去吧。]
他緩緩閉上薄唇,起身,一隻手握着那卷根本沒有看進去一個字的兵書,大步流星離開了茶廳。
白若松目送雲瓊離開,略略松了一口氣,剛轉回頭來,便見雲祯目光噌亮,勾着一點若有若無的莫名笑意看着自己,心裡一個咯噔,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雲血軍是雲祯一手創立的,那雲血軍的暗語她肯定比誰都熟悉。
“我……”
“不用解釋。”雲祯松開了白若松的手掌,身子向後一靠,手臂松松搭在了扶手上。
就這麼一個動作,氣勢盡顯,多年上位者的壓迫感撲面而來。
“我能明白,瑾兒看重你,願意聽你的,這沒什麼。”雲祯慢悠悠說着,“你呢,學點暗語什麼的也不打緊,動不了雲血軍的根基。”
白若松感覺自己被誤會了,忙道:“我不是……”
“都說了不用解釋。”雲祯擡手制止了白若松的話,“我能明白,人總是為利益驅動的,總得圖點啥,我給瑾兒尋合适的貴女的時候,不也得挑人家品貌家勢?将軍府家大業大,就擺在這裡,我也沒法舔着個臉說要尋個什麼都不圖的,那就不是人了。”
白若松閉上了嘴,心道要說自己圖雲瓊的臉和身子,雲祯也不能信啊,就當她是圖家業吧,反正老太太看起來也不怎麼在乎。
“隻是啊,我能明白你,你也得明白我。”雲祯面上沒了笑意,眼皮子耷拉下來,眸子黑沉沉的,有幾分像雲瓊,“我就這一個孫兒,看得比命還重,你想入将軍府,那今後這外頭的世界就與你無關了。别處的小公子嬌俏可人,你把持不住,也是女人的常态,但若是帶回來,讓瑾兒難受,我就留你不得了。”
這是雲祯慣用的手段,先禮後兵,恩威并濟。
雖說也是有多年沒有像這樣了,但到底征戰多年,她相信自己餘威還在,震懾一個小文官不成問題。
雲祯說完,靜靜等了一會,結果發現白若松不但沒有被震懾住,反而還笑了起來。
她一下不自信了,難道她如今真的太老了,連吓唬人都沒有什麼可信度了嗎?
“我說的話很可笑?”雲祯蹙眉。
“不,忠勇娘子誤會了。”白若松攤平手掌,恭恭敬敬行了一個叉手禮,這才道,“我隻是覺得您很愛護懷瑾,所以替他感到高興。”
雲祯咋舌。
這下白若松不用去猜了,因為她這個動作這次實在是非常明顯,有着一些痞氣,不像一個大将軍,更像是佘武那種纨绔會做出來的動作。
“什麼叫替他高興。”雲祯冷哼,“我自己的孫兒,我愛護還要你替他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