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千百年來,雲瓊第一次走出那座孕育祂的大山。
山下的一切都是新奇的。
山野間吹過的風原來會拂在皮膚上,腳下黑漆漆的泥土原來在浸潤着水汽的時候是柔軟的,在幹裂的時候就會變得堅硬,風中飄過的柳絮是輕盈的,如果落在鼻尖上就會忍不住打噴嚏。
天空是洗過的藍綢,底下是一望無際的曠野,圓日灑下溫柔的金輝。
雲瓊最喜歡的就是撒開四足,在田埂旁翻湧的綠浪之中狂奔,感受這些從前沒有身體可以感受過的東西。
等到日暮西斜,落日熔金,祂也玩夠了,便可以踏着渺渺霞雲,一路行過田壟,跨過溪水小橋,來到鋪着水泥的小鎮街上,蹲坐在路邊的榕樹地下,等待着那道由許多金屬格栅組成的移門打開。
大概是有靈神附體,這具本該死去的幼犬身軀如今生得又高又英武,往那裡一坐,一下便能吸引許多其他人的目光。
“這是誰家的狗?”
“哎呦,你不知道嗎,是那邊那個村子白婆婆家小外孫女養的,天天都到這裡來接小主人下課呢。”
“哪個白婆婆?”
“還能哪個,寡居又死了女兒的那個啊。”
“别說,這狗養得真好,帥氣得很,皮毛油亮又光滑。”
雲瓊豎起的耳朵一動,頭也沒動地假裝不在意,卻驕傲得挺直了胸膛。
學校廣播裡響起急促的鈴聲,走廊裡頭緊閉的教師們紛紛打開,背着書包的小學生們一邊尖叫一邊如同鳥獸一般往外狂奔。
“跑慢點,不要摔倒了,跑慢點!!”戴着小喇叭的班主任跟出了教室,在走廊上喊得嘶聲力竭。
可惜放了學的小皮猴就跟出了欄的野豬似的,隻顧橫沖直撞,根本沒有人聽她的。
遠遠地,雲瓊就看見了跟在瘋跑的大部隊後頭的小蘿蔔頭,邁動着小短腿,臉頰因為劇烈運動而漲得通紅,雙手舉在空中甩來甩去。
她張着嘴,似乎在說什麼,但聲音太小,淹沒在了此起彼伏的叫喊聲中。
可就算聽不到,雲瓊也能輕而易舉知道她在喊自己的名字。
祂站起身來,身形輕靈地繞開密密麻麻的人群,來到了女孩的腳邊,昂首望着她。
祂畢竟不是狗,做不到村子裡其他狗做的那種,撲進人的懷中,舔舐人的臉龐,激動得左右橫跳,胡亂叫喚這樣丢人的事情。
隔壁家的那個嬸嬸,曾經不止一次評價過雲瓊,說祂看起來太過冷淡,像是個會咬人的。
不過很顯然,無論是女孩,還是女孩的外婆,都從來沒有嫌棄過雲瓊。
“小山!”女孩蹲下身子,張開雙臂,給了祂一個大大的擁抱。
小孩的感情純粹而又熾烈,像田地中結出的麥穗,也像山澗赤紅小巧的野果子。
她雙臂環過雲瓊的脖頸,用自己的臉頰在雲瓊的臉側蹭個不停,發出癡漢一般嘿嘿的笑聲。
“夭夭,今天婆婆沒來接你啊。”有女人柔聲問。
“外婆身體不好,我讓她在家裡歇着啦。”女孩說。
“哎呀,夭夭真勇敢,要自己一個人回家嗎?”
“夭夭不是一個人。”她低頭,親吻了一下雲瓊豎起的耳朵尖,“夭夭有小山接。”
雲瓊感覺自己的臉頰開始發熱。
這又是一種,祂之前從來沒有感受到過的,新的情感。
但是幸好,滿是黑黝黝毛發的犬類的臉,是看不出臉不臉紅的。
一開始,雲瓊還是在近一些的鎮子的小學等女孩放學,後來,便去了遠一些的鄉裡的中學,再後來是更遠的縣上的高中。
縣上的高中是要坐大巴車去的,雲瓊單單靠自己的四足,都要跑上一整天,才能到達學校門口。
幸好這個時候的白夭,一周才會放學一次。
于是每周周五一大早,雲瓊便會從家裡出發,在傍晚時分準時到達白夭的校門口。
這個時候,其實雲瓊這具身體的年齡已經很大了,臉頰的毛都有些泛白,并不适合和從前一樣在外頭狂奔了。
外婆怕路途遙遠,雲瓊年紀又大,會一個不慎跑丢,關着祂管着祂,不讓祂跑這麼遠去接白夭。
可無論外婆用什麼方式,雲瓊或是跳窗,或是鑽洞,總是能找到機會出門。
漸漸的,外婆也放棄了,反而會在每次雲瓊大早外出的時候,給祂在脖子上挂一個小包袱,裡頭裝好了餅子,防止祂路上餓肚子。
“要和夭夭一起,平安回來啊。”外婆粗糙的手撫在雲瓊的腦袋上,囑咐道。
終于,在白夭高中畢業,到遙遠的C大讀書,第一次回來的那個夏日,雲瓊明顯感覺到了身體的困乏無力,整日整日都隻能躺在屋檐下曬太陽。
祂的靈魂其實醒着,可是卻時常在這具身體沉睡的時候,失去控制權。
每次,祂的靈體都隻能漂浮在半空中,看着白夭蹲在地上,一邊用手掌摩挲着那隻大型黑犬身上已經變得粗糙的毛發,一邊默默垂淚。
夏日炎炎,便是大顆的淚珠,掉落在曬得幹裂的泥土地上,也會在瞬間沁入不見,再也看不出一絲的痕迹。
某日清晨,雲瓊感覺到自己大限将至,使用了自己神力,強行将靈體固定在了身體中,送去鎮上打暑假工的白夭出門。
祂已經無法再狂奔了,隻能蝸牛一般地在路上挪步,就像村口七老八十的老頭老太太。
白夭一點也不介意,甚至不顧自己已經要來不及的打工時間,陪着雲瓊從家裡慢悠悠地往鎮上走。
大約是怕累到雲瓊,剛到鎮子上,白夭便不再允許雲瓊跟了,好說歹說,又親又抱了半天,才哄動了雲瓊回去。
“乖乖回家等我哦,小山。”她站在日光下,擺着手,鬓角的發絲耀着金光,随着她的動作在風中微微拂動。
雲瓊蹲坐在原地,看着她一步三回頭的模樣,在心裡不無悲傷地想,這大概是兩人最後一次見面了。
祂在這人世間數十年,居然都學會“悲傷”這種感情了。
等白夭一個拐彎,消失在視線中,雲瓊才擡起後腿,轉身往回走。
村外有一條環繞着村子的小溪,溪水潺潺,清澈見底,上頭架着一座殘破的石橋。
雲瓊曾經經過這條石橋無數次,這次不知為何,在這裡居然見到了兩個陌生人。
這兩個人都是看起來三十來歲的男人,一人着紫金道袍,另一人着青道袍,皆頭戴純陽巾,腰懸八卦盤,後背桃木劍,在這樣一個人人短衣長褲的年代,顯得不倫不類,格外怪異。
其中那紫金道袍見到雲瓊,登時怒目圓瞪,兩指一并,飛劍而出,就要對着雲瓊劈砍而下,卻被旁邊的人以臂作擋,阻斷了施法。
資金道袍呵道:“這狗是妖孽,道友為何攔着我,莫非是包庇妖孽!”
“道友誤會,隻是在下有一惑,為何道友要稱這狗為妖孽?”
“枉費你我同為道門中人,難道看不出這狗是氣數已盡之相嗎?如今還這樣活蹦亂跳,不是妖孽是什麼?”
“是嗎?”那青道袍眯着眼睛,和藹道,“道友何不蔔上一挂,再做定論?”
被這麼一說,紫金道袍明顯愠上心頭,可還是耐着性子,用手指掐算了一番。
他剛一掐,面色便變了,口中疑惑地“咦?”了一聲,直接取了腰間八卦盤蔔算了起來。
“怪了……卦象居然顯示,此地沒有狗,也沒有妖孽,什麼都沒有。可,可此地分明有狗,我親眼看見了!”他面色慘白,“莫非我中了障術!”
青道袍呵呵一笑,解釋道:“這是因為道友的起卦起錯了。”
紫金道袍剛剛對這樸素的青道袍還是略有鄙夷的,如今見識了真本事,倒是不卑不亢起來,執禮道:“道友何出此言,請仔細與我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