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瓊其實和言筠算不上什麼熟識的手帕交。
他的母親還在世,他也還沒有上戰場之前,倒是有過些許交集還算多的朋友,其中最好的便是後來投河自盡的吏部尚書之子王宜。
後來他上了戰場,和這些人的關系也慢慢淡了,況且他們也都成婚了,又要主持中饋,又要綿延子嗣,根本顧不上和雲瓊聯系。
言筠年紀小他許多,卻心思沉穩,雲瓊偶爾回京,也能和他說上兩句話。
再多的交集是沒有的,因為雲瓊明明白白地知道,他是言相之孫,是黨争漩渦中的人。
早些年,女帝的皇女們年紀尚小的時候,玉京的氣氛倒也安穩,撫國将軍府和尚書令家尚有來往,如今恨不得路上遇見了當陌生人。
便是和雲瓊有過婚約,如今仍然交好的佘文,他也隻敢偷偷派人傳信,相約于霖春樓的私密廂房。
撫國将軍府兩代純臣,雲瓊是不可能讓這個名聲毀在自己這個第三代手上的。
可如今,這個不大熟識的,隻是說上幾句話的言小公子,卻一針見血地點破了他内心的密辛。
雲瓊狼狽垂首,開始思索自己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底是不是有有所下降。
但恰恰正是他的這個行為,更加驗證了言筠的猜想。
“這可真是有意思,鐵樹開花啊。”
言筠以袖遮面,仿佛笑得十分開懷,可細細看去,那雙眼睛中又毫無笑意,透着一些滲人的幽深。
“懷瑾。”他說,“這可不是什麼好事啊。”
雲瓊知道他的意思。
他是撫國将軍府唯一的血脈,娶了他就等于得到了撫國将軍府的一切,這麼多年來,懷着這樣不軌心思而來的人數都數不完。
雲瓊想解釋,想說白若松不是這樣的人,可又突然想到自己在樓閣之上看到,白若松和言相密探的那一幕。
她真的不是這樣的人嗎?
一瞬間,連雲瓊自己的也不确定。
“人啊,在付出什麼的時候,總是盲目的。”他聽見一旁的言筠語重心長道,“人們從來隻會牢記自己跨越山海去見的人,而不會記得翻山越嶺來見自己的人。”
“懷瑾,無論你心裡頭的那個人是誰,我教你一個道理。”他說,“打擊她,貶低她,将她埋到泥沼之中,讓她變得一無是處,隻能依附于你......”
他的聲音低沉陰冷,如同一個魔鬼,在雲瓊的耳邊吐露着引誘的話語。
“懷瑾。”他問他,“難道你不想要一個完完全全能夠屬于你,再也不能逃離或者背叛你的人嗎?”
魔鬼總是能看穿人的内心,精準地摸到那最為腌臜,最為不堪的深藏的心思。
雲瓊在那一瞬間,血液的流動都快速了起來,心髒如出戰前的擂鼓一般急促又響亮。
他胸膛起伏,急促地呼吸着,幾乎就要憧憬這樣的未來——擁有一個完全屬于他的白若松。
這樣的話,他再也不用遵守和女帝的約定,再也不用擔心朝中紛雜的勢力,能夠披上鮮亮的嫁衣,與她共飲合卺酒,一輩子相濡以沫。
雲瓊想起還在隴州刺史府的時候,他将她攏在懷中的那種感覺。
溫暖,幹燥,柔軟的軀體,吐出的溫熱氣息癢癢地拂在自己裸|露的胸口。他看着那個小小的,漩渦一般的發旋,伸出寬大粗糙的手掌,一下一下撫摸着她披散在身後的,綢緞一般的黑發,聞着那淡淡的,皂角自帶的清新的草木氣息。
那個時候的他在想,如果這是一場永遠不會醒過來的夢,該有多好。
夢裡的他與她是白頭偕老的夫妻,每日,伴随着晨曦中雀鳥的啁啾聲,那人會緩緩醒來,睜開她那雙圓潤的,小鹿一般的眼睛,眷戀地看着他,在他懷中輕言細語。
她的眼睛總是這麼亮,裡面仿佛盛滿了漫天星辰。
她不知道他對外人的目光有多麼敏銳,以為自己偷看得天衣無縫,時不時還要露出那種狡黠的,惡作劇得逞一般的笑容。
如果這樣的夢可以實現,雲瓊願意用自己的所有去換。
可是,數月的相處,他實在是太了解白若松的性子了。
他知道她不是可以任人折去羽翼的鳥兒,也深谙她甯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性子。
“我明白你的意思。”雲瓊喉結一動,澀然開口,“但是我永遠也不會這樣做的。”
“無論究竟發生了什麼,無論她的目的到底是不是利用我,我永遠永遠,都不會說出刺傷她的話語,做出傷害她的事情。”
他沒有看言筠,因此言筠也無法觀察到他的表情。
但是那壓低了聲音,卻仍然铿锵有力的話語,一字一句都展露了雲瓊不為外人所駁斥的堅定。
到底是常年征戰的雲麾大将軍,冷肅的氣勢一下就壓制住了言筠,使得言筠不敢再借此反駁半句。
他無聲地咋舌一下,心裡已轉過無數個想法。
兩黨奪權,在擁有同樣正統血脈的皇女的情況下,還有兩樣東西是至關重要的。
一為錢财,二為兵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