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令說得很委婉。
何止是影響不好,周圍都是圍觀的老百姓。
帝王腳下,王城之中,這樣的鬧劇夠她狠狠喝上一壺。
言相發昏的腦子漸漸冷卻下來,她掃過圍觀的竊竊私語的百姓,又掃過躲在縣令身後的白若松,終究勒緊缰繩,帶着護衛家丁們退下了。
當天,她這個言相當街捉婿不成的消息,由她自己操控着傳遍了大街小巷,禦史台狠狠彈劾了她一通,女帝也将她叫進宮中勸導了一番。
她受了一些磋磨,但幸運的是,沒有人聯想到别的地方去,于是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
後來想想,白若松的父親自小養在深閨,見過他容貌的人寥寥無幾。就算是認了出來,也不會知道白若松究竟是他和誰的孩子的。
是自己心急,明明已經徐徐圖之了幾十年,便是被架空了宰相之職,她也不曾透露出半點迹象,如今怎麼就沉不住氣了呢?
等想通了這點,言相也就沒有着急,任憑白若松在小小的刑部司任主事。
言相當然也看出來女帝想要重用白若松的心思。但是白若松又不是什麼牽線木偶,她想重用,難道白若松就會乖乖給她用麼?
言相隻覺得可笑,根本不放在心上。
誰知隻是任職三個月,她便接到消息,白若松居然接了女帝秘旨,前往雍州剿匪去了。
言相終于不再坐得住,月餘前一收到青東寨被攻破的消息,就借故放出了賞花會的消息,并且為了避嫌,還以自己的小嫡孫的名義偷偷給她送了請柬。
而此刻,這個自己廢了千辛萬苦得見的人,臉上卻并無一絲欣喜,甚至驚訝也無,像是一早就知道自己會見到她一樣。
白若松後退半步,拇指向上,恭恭敬敬行一個叉手禮,垂首斂目,口中淡聲道:“言大人。”
她聽到言相身後似乎還跟着人,應當是護衛,白若松低着頭沒法看到,隻能聽到言相用有些沙啞的嗓音道:“去外頭看着。”
“喏!”那護衛道。
白若松莫名覺得這聲音她聽到過,但怎麼也想不起來。
“起來吧,孩子。”
等那護衛走遠,言相才伸出一隻手,掌心朝上想要托起白若松的手臂,可白若松卻飛快後退一步,躲開了。
言相的手臂僵在半空中,半晌蜷曲起枯瘦的手指,緩緩墜至自己身側,苦笑道:“你何苦視我為洪水猛獸?”
白若松不答,空氣便凝滞住了。
做了這麼多年的宰相,便是如今成了虛職,也從來沒有人對她這般無理,讓她每個字都落在地上。
言相不得不頓在原地适應了一番,這才再度開口道:“你父親,可還好?”
“死了。”白若松終于開口,聲音冷淡道,“我十三歲的時候,便死了。”
她垂着頭盯着自己的靴子,看不見言相的表情,卻清晰地聽見她輕顫着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
言相一開口,竟是因為哽咽有些破音,噤聲了半晌,調整好呼吸,這才重新開口。
“他死前,可有什麼遺言?”
何必呢。
白若松想,明知道不會聽到自己希望聽到的東西,又何必這樣追問,徒增傷感。
“有的。”白若松道,“他讓我發誓,這輩子不會踏足玉京半步。”
“他是覺得我護不住你,就像當年我沒有護住他。”言相澀聲,“他還在怪我……”
白若松不語。
她并不覺得言相真的對當年的事情有任何後悔,她不過是愧疚,并且想求一份原諒的心安。
可惜,死人是永遠不會說話的,謀求死人的原諒,恰恰是最愚蠢的事情。
言相獨自一人又獨自傷感半晌,又問白若松道:“你呢,你這麼久都不來認我,也是在怪我嗎?”
白若松緩緩搖頭。
言相面上一喜,上前一把抓住白若松的袖子。
明明是年過半百的人,動作居然十分迅速,毫無準備的白若松突然一時躲閃不及,被她抓了正着。
要命,她是絲縧束腰,一扯就散,根本不敢同言相拉扯,隻能僵在原地。
“我就知道,你是個好孩子。”言相道,“你如今來了玉京,我必然會讓你得到你本該得到的……”
“大人!”白若松突兀出口,打斷了言相的話。
她胸中湧起一陣厭煩,再也做不出謙卑恭謹的模樣,語氣冷厲道:“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應該得到什麼。”
她終于擡起頭,第一次認真地看向言相。
“扪心自問,大人,究竟是我本該得到,還是你想要?”
言相瞳孔驟縮。
她仿佛又看見了白若松的父親,那個生得明眸皓齒,眉目如畫的男人,用他那雙毫無攻擊性的,圓潤的眼睛狠狠瞪着自己,對自己說:“母親究竟是不得已,還是想借我得到什麼你想要的東西?”
他們不僅生得容貌相同,就連那點子嫉惡如仇,不撞南牆不回頭的犟勁兒,竟也一模一樣。
白若松伸手,一點一點掰開言相拽着自己袖子的枯瘦的指頭。
“我有我自己的道。”她說,“不勞大人費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