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日子,忙碌如傅容安,隻要一到休沐就會往返于縣衙與盛雪城之間來看她,安慰她。
杜承禮躺在院子的青石地闆上,看着明河共影的沉沉天幕,問坐在一旁的傅容安道:“聖人将我放置在這長豐縣做縣令考驗也已有三年了,難道還不夠麼?”
傅容安仰天灌了一口酒,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于是杜承禮的那些自欺欺人皆不攻自破。
什麼考驗,什麼看重,什麼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都是騙人的。
所以,當那位大人派人找到他,許諾她隴州司馬一職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隻是找個人去打開城門而已,不是什麼大事。
城内有這麼多訓練有素的步卒,雲血軍又在幾日的距離外,随時都能支援,能出什麼大事?
桓文十五年冬,盛雪城城破。
蠻人整整劫掠了三日,雲血軍才姗姗來遲,一夜時間便收複了整座城池。
杜承禮心急如焚地等待在盛雪城外,在收複城池的第一時間就帶人入了城,随即便在在本該挂着牌匾的城樓之上,看見了戰亡的傅容安。
她披頭散發,滿臉髒污,下半截身體空空蕩蕩,如一縷幽魂,随風飄蕩。
杜承禮看着她,看着她手臂上的玄甲,看着她無力地垂落在一旁的手臂,看着她滿是黑色血痂的臉,想起了曾經鮮活的她在看見自己的一瞬間,會露出怎樣燦爛溫柔的笑意。
七年來,幾回魂夢,夢中都是言笑晏晏的傅容安。
“承禮。”她說,“承禮,我來接你了。”
杜承禮眼睛一眨,眼眶中卻始終隻聚起一點氤氲。
她的身體實在是太缺水分了,怎麼也沒辦法流下一滴眼淚來。
她看着面前的白若松,隻覺喉間酸澀異常,有什麼東西死死堵在了氣管中,讓她說不出話來。
“怎麼了,承禮?”白若松摸着她眼角的一點濕潤,輕笑道,“看見我,會令你這般傷心嗎?”
杜承禮哽咽着搖頭,堵塞的氣管根本沒法通氣,她不得不張開口腔喘息,可一張口,卻怎麼也抑制不住發出的嗚咽聲。
白若松冷冷看着狼狽垂首遮掩的女人,面上毫無表情,吐出口的話語卻仍舊帶着幽幽的笑意。
“哎呀,哭什麼。”她說,“是在後悔自己派人打開了城門嗎?”
杜承禮披散的,黏成一團的黑色長發自臉頰兩側垂下,遮掩了她的表情。
她冷靜片刻,漸漸收束了抽噎之聲,卻是緩慢,而又堅定地搖了搖頭。
“我不後悔。”她頓了頓,又說,“是蒼天對我不公,是聖人對我不公,才使我用這種辦法來獲取自己的公道。若是有錯,那也是他們的錯!”
說完,她擡起頭來看着白若松,竟是努力扯出了一個帶着善意的笑容來:“我隻是,我隻是不曾想過會累你至此......”
她不曾後悔過打開盛雪城的城門,也不曾後悔過害死這麼多平民百姓,唯獨後悔害了傅容安的性命。
“你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容安。”
杜承禮的一切都是真心實意,若是換了一個人,說不定會為她所感動。
可惜,現在站在她面前的是白若松。
“是嗎?”白若松輕飄飄地問道,“你在安排人自内打開城門的時候,頭腦的角落裡,當真沒有一絲一毫意識到,會害死我嗎?”
白若松一用力,手指卻是掐住了杜承禮的喉管部分:“告訴我,承禮,難道你不知道,邊境五城的城門被破,守門校尉會首當其沖死于非命嗎?!”
杜承禮的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她想低下頭來,可白若松的手指卻又那樣精準地掐在了她的喉管之上,讓她雙頰漲紅,呼吸困難,隻得艱難開口道:“你是來,來,帶我走,的嗎?我,我和你走......”
白若松瞳孔一顫,一下松開了杜承禮的喉管,看着她無力地低垂着頭顱,咳嗽着喘息的模樣,譏諷道:“盛雪城死了多少人,你和我走,便能解決問題了?”
她隻是随口一說,沒想到杜承禮的反應格外大,她雙肩一顫,竟是擡起頭來,啞着嗓子懇求道:“我,我和你走,求你,求你不要動我的女兒!”
女兒?
白若松在腦子裡回想了一遍,無比确認,杜承禮唯一的女兒已經死了七年了。
她便是假裝了傅容安,難道可以對一個死去的人下手?
可是沒等白若松徹底想明白這事,門外腳步聲就已經近了,有人擡手一下用力推開了寝房的門栅。
猿臂蜂腰,肩寬腿長的男人隻匆匆披了一件玄色的長衫,襟口都未曾系好,漏出内裡雪白的中衣。
他單手背在身後,面色鐵青,站在門口的時候,似出鞘利刃,泛着帶着寒意的肅殺之氣。
“白若松。”他喊她的名字,問她,“你在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