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承禮出生在一個書香大家,祖上做過禮部的員外郎。
雖說不過是個六品官,但到底是在天子腳下任職,便是一州之長,見了也會給上三分薄面。
可杜家一朝雞犬升天,驕奢淫逸慣了,随後幾代都未曾有子弟步入仕途,漸漸門庭落敗。
到了杜承禮父母這一代,家中早就入不敷出,卻又因為太過在乎臉面,不願意承認家中的落敗,即便食不果腹,也要拿着僅剩的錢财來裝點門面。
杜承禮自出生起,聽到的最多的一句話便是——承禮,你是杜家唯一的希望。
在那個破敗的,一到下雨天屋檐都滲着水,每日一食的例粥比茶湯還稀的家中,每個人看着他,都像是貪婪而又饑餓的荒原狼在死死盯着将要到手的獵物。
杜承禮自小聰慧,書讀得極好,盡管因為家中給書院的束脩不夠,書院的夫子長長刁難于她,讓她站在窗外聽課,她也都默默熬了下來。
桓文十一年,年三十一的杜承禮參加殿試,高中二甲傳胪,名字高高挂于榜眼之下,整個杜府彈冠相慶,因為錢财而彎了一輩子腰的杜承禮的父母喜極而泣。
年餘三十了,這還是杜承禮第一次看見父母愁苦的臉上露出這樣的笑容。
他們掏光了家底,甚至變賣了家中唯一的奴仆,宴請四鄰,求神祭祖,誓要尋回從前的輝煌。
可是很快,杜承禮的調令傳到了杜府,給了所有人一個大大的耳光。
在傳令的女使口中說出“北州長豐縣”這五個字的時候,這場熱鬧的宴席現場鴉雀無聲。
北洲,大桓最北的邊疆,苦寒之地,一年當中有一半的時間都被積雪覆蓋,又常年被蠻人騷擾,除了貶谪,沒有人會去那裡任職。
杜承禮的母親崩潰了,她膝行至女使面前,嘶聲力竭道:“大人,是不是搞錯了啊大人,承禮可是,可是二甲傳胪......”
那傳旨的女使卻嫌惡一般後退一步,拍了拍自己的袍子下擺,用冷淡的眼神看着杜承禮的母親,高聲呵斥道:“你杜家可是想抗旨不尊不成?”
杜承禮看着那個高高在上的女使,又看着痛哭流涕的母親,還有一衆宴席上賓客或是幸災樂禍,或是無奈歎息的目光,終究是跪伏于地,生生接下了這道聖旨。
“這就對了。”那女使滿意道,“北州是邊塞重地,這是聖人的考驗,杜傳胪可不要辜負聖人的一片心意啊。”
桓文十一年五月,杜承禮正式走馬上任,任北州長豐縣縣令。
就算是在北州,長豐縣也是最靠北的一個縣。
北疆的國境線上矗立着五座城池,組成了牢固的邊界線,其中最最有名的盛雪城,便在長豐縣的境内。
杜承禮帶着夫郎與唯一的女兒,在路上整整颠簸了兩個月,于七月到達長豐縣的時候,便是在長豐縣的關隘口,第一次見到了盛雪城的守門校尉傅容安。
别處仍是炎炎夏日的七月,長豐縣已然寒風凜冽,就算穿了帶着厚棉的襖子,也會凍得瑟瑟發抖。
傅容安就這樣穿着一件打了補丁的單衣長袍,帶着自己的副官等在寒風中,就是為了迎接杜承禮這個七品芝麻小官。
“縣令大人。”她一見到杜承禮,就眉眼彎彎笑了起來,“我來接縣令大人。”
杜承禮沒有和任何人說過,其實她一手牽着自己年紀尚小的嫡女,站在馬車前面,看着對着自己露出溫柔笑意的傅容安的時候,是想哭的。
無數次,曾經無數次,因為束脩不夠而被罰站在寒風中的小小杜承禮,在邁着沒有知覺的腿腳往回走的時候,是那樣希望自己的母親或者父親能夠站在書院的門口等她,同她說一句:“我來接我們家承禮。”
可惜,從來沒有過。
少年時沒有,長大了更是沒有。
長豐縣的日子清苦異常,不過一個冬日,杜承禮的手腳就生了怎麼也好不了的凍瘡,又疼又癢,還經常開裂流膿。
可杜承禮不覺得辛苦,反而快活異常。
從前的日子就像是在濃重的噩夢當中,到了長豐縣,她才知道什麼是自由,什麼是快活,什麼是摯友。
她與休沐的傅容安一塊在酒肆喝酒,喝得醉醺醺地趴倒在破舊的木案之上吟詩之時,還能夠聽見清醒的傅容安那帶着笑意的聲音。
“承禮。”她說,“你比剛來長豐縣之時,愛笑了許多。”
花滿渚,酒滿瓯,萬頃波中得自由。
可命運從來不曾憐惜過杜承禮,她的自由結束在桓文十四年的冬日裡。
那年長豐縣的風雪格外大,杜承禮唯一的女兒高燒不退,嘔吐不止,看遍了長豐縣的醫館,竟也尋不出一個能夠治療的人來。
杜承禮匆匆書信,快馬加鞭送到盛雪城傅容安手中,傅容安帶着軍醫漏夜而來,幾服藥下去,總算退了高燒。
“小娘子的病情不容樂觀。”那軍醫道,“長豐縣苦寒,最好能送到暖和的地方将養,否則時日無多。”
杜承禮在書房枯坐整夜,翌日做了決定,等女兒的病養得好一些以後,就讓自己的夫郎帶着回家鄉将養。
可惜,杜承禮女兒的病情總是反反複複,終是在開春的時候撒手人寰。
杜承禮的夫郎在女兒的靈柩面前,雙指一并,指着她的鼻子唾罵道:“我怎麼跟了你這麼個沒用的女人,若不是你來這苦寒之地任職,女兒又怎麼會得病丢了性命!”
“杜承禮。”他字字泣血道,“這都是你的錯!”
女兒頭七過後,她的夫郎與她和離,回了老家。
她這縣令也不想做了,堆積的案子也不想看了,就算有人敲登聞鼓,她都視若無睹,日日夜夜就隻知道關在寝房中買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