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蒼穹如墨,萬籁俱寂,唯有風過樹梢,窸窸窣窣,樹影憧憧。
屋内一燈如豆,微光搖曳,嚴崇手持案卷,眉心微蹙,正是神色凝重之時,忽而聽見門栅外頭傳來微弱而又熟悉的腳步聲。
她放下擡起眼睑,目光如炬掃向門栅,不過片刻,那裡果然傳來了克制的三聲扣響。
“嚴副官在嗎?”少女聲音清潤,帶着一絲絲緊張帶來的幹澀。
嚴崇合上案卷,行步至門栅處,幹裂粗糙的手掌挑起門栓,幹脆利落地一拉。
“吱呀”一聲響,暖黃色的燈光傾灑出去,照亮了少女的面龐。
她一身白衣,頭戴孝巾,蒼白勝雪的膚色更襯出了眼下的青黑,俨然一副搖搖欲墜的倦态。
“你該去休息。”嚴崇面色冷凝,沉沉語氣重帶着濃重的責怪之意,“現下正是重建盛雪城的時候,到處亂作一團,你若是病倒了,更是添亂罷了。”
嚴崇頭腦靈活,武藝了得,做事雷厲風行,這些年立下的功績寫都寫不完。
可她就是這張嘴,太毒了,曾經把刺史罵得險些當場砍了她的腦袋。要不是傅容安惜才又溫和包容,力排衆議提她當副官,她現在指不定在哪個犄角旮旯裡頭倒恭桶呢。
她剛說完,自己也有些後悔。
白若松是傅容安校尉收養的所有孤女和孤兒中最最疼愛的一個,校尉對她恩重如山,如今她身死故去,自己怎麼着也該善待白若松,可她就是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嘴。
好在,白若松也沒有介意她這幾句話。
應該說,她并沒有聽進去。
她這幾日過得渾渾噩噩,猶如行屍走肉,那些在她面前說話做事的人,都像是與她隔了一層泡沫,讓她産生一種自己是戲台下看戲的人的奇怪感受。
站在嚴崇門口的這一刻,她才像是終于從雲端回到地上一般,覺得腦子裡那個反反複複出現的念頭,愈發地清晰了起來。
“副官。”她輕聲開口,“我想讓您教我怎麼殺|人。”
嚴崇一瞬間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下意識道:“什麼?”
“您明明聽見了。”
白若松擡起頭來,目如炬火,熠熠生輝,其間蘊含的堅韌之意如鋒利無匹的劍刃。
“我說,我想讓您教我怎麼殺|人!”
嚴崇應該要覺得可笑的。
可她看着白若松,一時居然無法将這句話看做是一個少女的戲言,一句“你想為校尉報仇是麼?”怎麼也說不出口。
半晌,嚴崇才艱澀道:“校尉不會希望你這樣做的。”
白若松低下頭去,看着自己雪白色的孝鞋沾染了髒污的腳尖,喃喃自語一般道:“我知道。”
傅容安曾經和嚴崇談論過她這個最最疼愛的孤女。
那時嚴崇隻見過白若松幾面,對她并沒有多少好感,覺得她整日畏畏縮縮地十分内斂,像個男人。可在關鍵時刻,卻又總是能把握住一個人的弱點,值守的侍衛無論是吃硬不吃軟,還是吃軟不吃硬,亦或是軟硬不吃的,她居然都能把人哄得乖乖讓她進門去找傅容安。
“是個十分油滑的人,一肚子壞水。”這是嚴崇對白若松的評價。
傅容安聽完大笑出聲。
“你覺得她油滑?”
她似乎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好笑的笑話,笑得眼角含淚,捂着肚子半天沒能直起腰來。
嚴崇有些不高興,鐵青着臉道:“這是我親眼所見,有什麼好笑的。”
“那是她不在乎那些小事,才會這樣。”傅容安抹幹眼角的水漬,含笑看着嚴崇,“她一點都不油滑,她是一柄鋼刀,隻會折,不會彎。隻要心裡頭揣着事,不達目的不罷休,犟得很。”
她說:“你今後會明白的。”
如今,嚴崇确實真真切切地明白了這句話。
她回身,自書案上取了一把匕首别在腰間,大步跨出門檻,轉身合上門栅,看也不看白若松一眼,隻淡淡道:“跟我來。”
嚴崇人高腿長,步子邁得大,走路大步流星似一陣風,白若松需得小跑才能跟上。
她本就體弱,如今多日未曾閉眼,吃食也隻進了一點點,隻跑了幾步便氣喘籲籲,後背沁出了一層冷汗。
還好她們要去的地方并不遠,白若松提着精神跟着行過長廊,穿過庭院,來到一處左右皆伫立着持刀侍衛的小屋前。
屋子看起來很久沒人打理過了,窗棂上堆着厚厚一層灰,檐下綴着半張蛛網,一側還堆放着零碎的雜物。
侍衛們見了嚴崇,紛紛抱拳,垂首禮道:“副官!”
白若松雙手撐着膝蓋喘息着,看到嚴崇颔首示意過後,一掌推開了大門。
屋内沒有點燈,黑黢黢一片,散發出一股潮濕的,帶着血腥的氣味。
嚴崇接過一旁侍衛遞過來的一盞油燈,率先跨進屋子後,回過頭來,居高臨下地看着白若松,目光冷冽。
“不是要學嗎?”她聲音平平,目光卻略帶挑釁道,“要學就進來。”
嚴崇站在門口,那漆黑的屋子就像張開巨口的深淵怪物一般,下一刻就要将人吞噬。
白若松感覺冷,冷得渾身發抖,上下牙齒都在打顫。
她以手握拳,重重錘了自己的膝蓋一下,這才制止住了自己的顫抖,直起身子跟着跨過了那道門檻。
屋内灰塵漫天,即便不是天光,隻是昏暗的油燈,都能照見空氣中廢物的塵埃。
白若松以袖掩鼻,跟着嚴崇走了幾步,感覺到腳下似乎踩到了什麼粘稠的東西,低頭看去卻是呼吸一窒。
暗得發黑的紅紫色的血漿正緩緩流淌在青石地闆上。
數九隆冬,天寒地凍,那血液也似被凍住了一半,呈現一種惡心的,半凝固的粘稠質感,讓白若松一度無法擡起自己的鞋子。
她的視線順着那汨汨流淌的血液往前,看到了一雙滿是傷口的赤|裸着的腳,腳踝上用麻繩子結結實實地纏繞了好幾道,繩子也被血液浸透,呈現一種詭異的暗紅色。
嚴崇面不改色,習慣了一般又往前一步,手中的油燈舉到那人的面前,讓白若松看清了她的臉。
是那個為蠻人,打開了盛雪城的城門的叛徒。
她面如枯槁,兩隻眼睛都被洩憤一般地挖了出來,隻剩下兩個黑黢黢的凹陷的大洞,流下兩道血淚。
“看到她了嗎?”嚴崇問。
白若松怔愣在原地,片刻後,緩緩點了點頭。
“來。”嚴崇抽出腰間匕首,食指和拇指捏在刀刃上,将刀柄朝着白若松的方向,示意她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