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就站在那大開的門洞下方,昂着頭,靜靜望着月明星稀的天幕。
幸好外頭是沉黑的夜幕,不然久不見光的眼睛肯定一時沒辦法适應,那如流水一般柔和的銀色光芒照在他的臉上,白若松意外地發現林安雖然是柔和的鵝蛋臉,但是他鼻梁高挺,眼窩深邃,是個在五官上有幾分像雲瓊的男人。
“今夜的月亮是上弦月。”他沒頭沒尾地突然說了一句。
白若松沒明白他的意思是,自然也沒開口接話。
林安隻着一件單薄的中衣,襟口的系帶不見了,似乎是被什麼人暴力撕扯開的,留下了一個卷着毛邊的破洞,脖頸上還殘留着未曾消散的清淤。
他緩緩低下頭來,兩枚烏黑的眼珠子裡仿佛還流淌着溫柔的月色。
“我和我的學生們被帶到青東寨的那一日,也是個上弦月的夜晚。”
白若松嘴唇翕動,對着這個男人,半晌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夫子!”已經有膽子大的男人率先鑽進了通道,彎着腰停在不遠處,小心翼翼道,“我們可以出去了嗎?”
林安于是不再看白若松,他轉過頭去對着自己的學生柔聲道:“對,子興,将他們都叫過來,排好隊,不要出聲,我們要出去了。”
名為“子興”的男人小聲歡呼一聲,轉頭朝後面伸手一招:“快,大家都過來!”
說完,他才想起林安的吩咐,壓低聲音補充了一句:“夫子吩咐的,安靜排好隊,不要亂!”
男人們都十分尊敬林安,聞言果真安安靜靜排好了隊進了通道。
林安和白若松先行自門洞爬出,随後将男人們一一拉拽了出來。
禁閉室裡頭原來連林安在内,共有十七個男人,年級最小的那個十歲,瘦瘦小小的才長到白若松的腰上。
一想到這麼小的孩子也會被青東寨的人們當貨物一樣賣出去,白若松忍不住在肚子裡把整個寨子的祖宗十八代都罵了個遍。
門洞的出口設置在一個矮小的屋子後頭,四周總是有種莫名的,若有若無的臭味。
為了防止被發現,十六個年齡各不相同的男人貓着腰,背靠着那小房子的牆壁躲着。
一小面牆壁根本躲不下這麼多人,于是他們便層層疊了起來,像橫躺着的金字塔。
金字塔們明顯很好奇白若松,紛紛睜着晶亮的眼睛去看,可又顧忌她是女人不敢多看,隻能欲蓋彌彰地掃過白若松去看林安,于是目光就不停地在白若松和林安身上遊移。
白若松被看得如芒在背,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默不作聲地後退一步,企圖往林安身後靠,林安卻一個側身,将她完完整整地暴露了出來。
“怎麼不說話了,不是來帶我們出去的朝廷命官麼?”林安眼中有着一些揶揄,淡淡看着白若松。
他這種态度,讓白若松想起了自己在盛雪城的時候,偶爾會受傅容安邀請,到院子裡來授課的那個老夫子。
夫子年過花甲,卻仍然精神矍铄,最看不得上課不喜歡回答問題的白若松,時常就要揶揄着把她拉出來說兩句。
白若松還想起了上輩子的那個做班主任的數學老師,用教鞭拍着黑闆,聲音冷厲地威脅着:“我倒要看看哪個同學的頭沉得最低,叫她起來回答問題!”
可能這就是做老師的人的通病吧,白若松深深歎了口氣。
她盡量忽略其他盯着自己的蘿蔔頭,把目光放在林安身上道:“一會我打頭探路,你們先在後頭不要動,等我做手勢,再過去。”
林安:“你不是文官麼,打頭探路被山匪抓了,自己能跑麼?”
白若松“啊”了一聲,有一種鼓起勇氣想跳水卻被人揭穿了不會遊泳的尴尬之意,腳指頭在鞋子裡摳了幾下,小聲道:“我記得青東寨裡頭人巡邏的路線和換班的時間,不會出問題的。”
黃銳給了外院的輿圖,李逸又夜探青東寨補全了内院的内容,她都死記硬背了下來。
但是在這個沒有手表和手機的時代,最大的問題就是時間。
一個時辰就有兩個小時,最小的計量單位也隻會算到刻,也就是十五分鐘。
她其實也沒什麼信心能帶人躲過所有的巡邏。
按照計劃,現在李逸應該已經潛入内院接應她了,但是她自己都不知道這個出口到底在哪裡,自然也不能指望李逸快速找到自己。
林安垂眸看着白若松用鞋尖在泥土地上摳出了一個小洞,覺得有些好笑,便道:“好,那我衆學生的安危,就拜托大人了。”
他這句異常的話引起了白若松的警覺,她猛地擡頭看着微笑着的林安,眸光如箭:“什麼叫,衆學生安危拜托大人了?”
林安還不曾來得及說出托詞,白若松就步步緊逼一般地繼續道:“你是打算自己留下來嗎?”
男人們都急了,也顧不上什麼要安靜的吩咐,紛紛上前來圍着林安,一口一個“夫子”,急得團團轉。
林安被扯來扯去,無奈道:“我腳上有鐐铐,動靜太大,本來目标就夠大了,帶着我所有人都跑不掉。”
說着,他轉頭看白若松:“而且娘子不是說了嗎,雲将軍會帶着雲血軍在今夜攻寨,我隻要找地方躲起來,等着寨子被攻破,也不會出什麼事的。”
白若松被狠狠地說服了。
理智上來說,這樣的做法的确是最安全的,況且白若松與林安也才剛認識不到一個時辰,沒必要為了他犯險。
面對林安懇求一般的目光,她一句答應的話都已經到了舌尖上了,吐出口之前最小的那個名為“小七”的小少年卻“哇”一聲地哭了,抱着林安的手臂嚷嚷道:“夫子不走,那小七也不走,小七和夫子永遠在一起!”
林安感覺自己太陽穴上的青筋在突突直跳,他扯着小少年的手臂低聲呵斥道:“閉嘴,不準哭!”
但是已經晚了,不遠處有火光躍動,傳來了女人的聲音。
“茅房裡頭怎麼有男人在哭?”
“哈,興許是二當家的夫郎呢,二當家今天剛被寨主撤了位置。”
着聲音讓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一動不動,連小七都自己捂着自己的嘴,雖然眼淚還斷了線一樣往下掉,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白若松盼着那前頭的女人不要再起什麼疑心,同意她旁邊的女人的猜測就好,畢竟她們也沒辦法進去确認一下那二當家的夫郎在不在茅廁裡頭。
但現實總是不能如人所願,那一開始提問的女人十分警覺,反駁道:“不對,這明顯是個年紀很小的男人在哭,而且好像不在茅房裡頭,好像在茅房後頭。”
說着,女人竟是加快了腳步,朝着他們的所在地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