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從鶴一向是對自己這個天賦異禀的小徒弟十分寬容。
小徒弟年幼喪母,被父親一個人拉扯長大,如今剛及笄,年紀尚小,天真爛漫,便是有些心腸軟,柳從鶴也覺得不是什麼大毛病。
當然,前提得是這個毛病不影響到他。
比如若是有人求上山來,路途年于心不忍想去救人,柳從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庫裡的草藥也随便他用。但若是小徒弟學藝不精救不上人,又回來想求柳從鶴去幫忙,那柳從鶴多半是不會搭理的。
路途年也深知柳從鶴這點,所以提出這個幫忙的要求的時候還有些忐忑,生怕柳從鶴像往常一樣,冷笑一聲,轉身就離開,半點眼神都懶得給自己。
如果真是這樣,他也已經做好了準備,打算放軟姿态一直纏着柳從鶴,即便被惱羞成怒的柳從鶴撒一臉毒粉,自己也要可憐巴巴摸着藥箱解毒,再纏上去,循環往複。
誰知柳從鶴隻是手指摩挲着茶盞上那光滑的釉面,若有所思了一會,突然笑了起來。
“真是巧了。”他看着路途年道,“還真有一個人能幫你,而且這個人,剛巧還沒付我診金。”
*
客房内,熏藥的小爐正放在床側的腳踏上,裡頭曬幹的藥材正被火星燒燎着,青煙袅袅,散發出一種苦澀的味道。
白色的帷幕半遮半掩,一側垂落在地,另一側隻被撩開一個一掌來寬,用來透氣的小縫,用金鈎挂紮着,剛好也能讓人從門口便望見裡頭倚着床頭正垂首覽卷的雲瓊,
他披着一件松松垮垮的雪白裡衣,整個人的神态都很放松,柳從鶴隻一眼,就敏銳地發現了他一直以來心中郁結的東西好似是解開了,這讓他在恢複身體的同時,氣血也好了起來,面頰兩側都有了淡淡血色。
柳從鶴内心啧啧稱奇,常人傷筋動骨一百天,他這看起來也就半個月就能将養好。
正在這時,雲瓊似乎也發現了有人進來,放下手中的書冊,側過臉來,看見了柳從鶴和跟在屁股後頭的路途年,便點頭示意道:“公子有什麼事嗎?”
其實他早就聽見了二人的腳步聲,但他不想在外人面前太過展現自己的警覺性,于是便裝作沒聽見,等二人入了屋内才擡起頭來。
柳從鶴目光在房間内轉了一圈,發現除了雲瓊之外再無他人,于是問道:“你那小妻主呢?”
雲瓊已經同柳從鶴澄清過,自己同白若松并未成婚,那麼他稱呼白若松為雲瓊的“小妻主”,便是帶着一些濃郁的調侃意味。不過雲瓊并不介意,生生受下了這句調侃,答道:“她去廚房煎藥了。”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已然去了半個時辰了,應當快回來了。”
二人正說着呢,便聽隔壁廚房的門發出“吱呀”一聲,白若松手中墊着一塊粗布,握着還滾燙着的瓦罐的長柄,另一手扶着牆壁,受傷的腳虛虛點着地闆,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
她怕倒進碗裡自己走不穩直接倒翻,便想把熬藥的瓦罐一起帶着,等進了客房再倒進茶盞中。
白若松緊盯着自己的手中瓦罐,沒注意到站在門口的柳從鶴和路途年二人,二人卻是将她看了個真切。
路途年看見白若松,先是一怔,因着她面上有些青腫,破壞了臉部的輪廓而不太敢直接認,所以試探地喊了一句:“白若松?”
白若松注意力都在瓦罐上,猛地聽見有人喊自己,也沒注意是誰,下意識擡起頭來“嗯?”了一句作答,随後便瞧見遠遠站着的小少年瞪圓了雙目,眼睛中散發出驚喜的璀璨光芒。
“長姐!”
路途年蹦起來開心地喊了一句,随後就如同一隻飛舞的蝴蝶一般,張開雙臂朝着白若松直奔而去,似要撲入人的懷中。
白若松吓了一跳,第一反應是手裡還拿着滾燙的瓦罐。她怕傷着人,把瓦罐盡量往外伸,嘴裡呵斥道:“給我站住!!”
路途年很少被人這樣呵斥,滿臉惶恐,一時僵在了原地。
他想起自己年幼闖禍,舉着火把到處玩,險些把院子燒了,救完火的白若松頂着黑漆漆的臉朝他走過來的時候,面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他,也隻是歎了口氣用手掌輕輕理了理他蓬亂的頭發,柔聲道:“下回不許做這麼危險的事情了,懂嗎?嗯?”
她不說你做了壞事,也不說他給她帶來了多大的麻煩,隻是說,這很危險,下次不要這樣了。
他不懂,那樣溫柔的白若松為何會在同自己久别重逢之後,用這樣嚴厲的口吻訓斥自己,站在原地嘴一扁,雖沒出聲,可眼淚珠子還是止不住一顆一顆往下滾。
柳從鶴站在原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覺得甚為有趣,便雙手抱在胸前靠着門框,以一副看戲的姿态看着二人。
白若松有心想治治路途年,都是及笄的人了,還這麼冒冒失失,咋咋呼呼,今後不知還會闖多少禍。如今校尉已然不在了,自己又有官職在身,一年到頭沒多少空閑,沒法給他善後,需要他自己三思而後行。
于是她沒理會啜泣的路途年,闆着臉握着瓦罐自行入了客房,取了桌上倒扣的茶盞,把濃濃的藥汁倒了進去。又用那塊布墊着瓦罐底部,把瓦罐放在了桌上,這才端着茶盞撩開帷幕入内。
雲瓊把書冊放在一旁,想要接過那碗滾燙苦藥,但白若松沒有給,自顧自坐在床沿,用調羹一下一下在碗裡晃蕩了一會,等這碗藥冷卻到一個适宜引用的溫度,才遞給雲瓊。
雲瓊接過這碗藥,卻并沒有直接喝,垂眸斂目地盯着藥碗不動。
“怎麼了?”白若松輕聲問,“是覺着苦麼?”
雲瓊搖頭。
他一仰頭,沒有一絲停頓地連吞幾口,就把那碗藥都喝完了。
白若松還要出去給他倒點茶漱口,但是被雲瓊拉住了。他又搖搖頭,淡聲道:“沒事的,我已經習慣了。”
這麼多年的戍邊生活,打了這麼多的仗,每次受傷都要喝藥,他早就連苦味都已經喝不太出了。
說着,他拉過白若松的手,把空了的藥碗還給她,嘴角勉強向上抿了一些,提醒道:“他在那裡,已經哭了許久了。”
路途年被吼以後就一直可憐巴巴地跟在白若松後頭,像個小尾巴,但他沒敢跟進帷幕,隻是局促地站在帷幕外頭,吸着鼻子,哭得一抽一抽的。
他皮膚瓷白,唇紅齒白,烏發如絲,哭起來的時候眼尾通紅,晶亮的眼眸中氤氲着朦胧的水汽,更顯惹人愛憐。即便是年紀尚小,還未張開,可雲瓊也不得不承認,這是個生得極為好看的的小少年。
既然雲瓊出口提醒了,白若松也不好再裝看不見哭哭啼啼的路途年。她站起身來,出了帷幕将喝完的藥碗放回桌上,這才走到路途年面前,硬着心腸闆下臉來,厲聲道:“知道自己錯了嗎?”
路途年立刻就不哭了,小聲道:“知道。”
“哦,你知道啊,那說說看,錯哪裡了?”
他噤着聲扯了一會自己腰上的帶子,半晌才喏喏道;“我不該沖向長姐,因為長姐腿腳受傷了。”
“你确實不該沖向我,但不是因為這個。”白若松一個頭兩個大,她揉了揉眉心,繼續道,“再想想。”
路途年又想了一會,試探道:“是......是因為長姐手中還拿着藥罐?”
他一說完,便自己也覺得是這個原因。他常年跟在柳從鶴屁股後面打下手,知道熬藥是多麼消磨時間而又枯燥的一件事,乖乖站好認錯道:“長姐熬藥辛苦,我不該不管不顧沖上前來,險些那摔壞藥罐。”
白若松垂首看着路途年。
他年紀小,個子甚至比白若松還要矮上一些,縮着肩膀低着頭怯生生站在那裡的時候,白若松甚至能夠看見他頭頂發髻裡頭漏出來的一小撮頭發,那撮頭發有些不羁地朝天翹着,頗有一些反骨的味道。
白若松突然無師自通了從前傅容安校尉看着闖禍的自己的時候,究竟是什麼心情,于是輕輕地歎了口氣,像從前一樣伸手撫了撫他的頭:“是因為那藥罐剛從爐子上拿下來,是滾燙的,若是燙到你身上必然留疤。”
路途年一怔。
他感受着頭頂上那隻柔軟的手掌的力度,微微擡頭去看白若松,隻見她眉眼彎彎,唇邊帶着一絲溫和的弧度,就像從前一樣,溫柔開口道:“你已經及笄了,不可再如此莽撞,今後要小心些,知道嗎?”
路途年懵懂點頭。
雲瓊收回了自己望着二人的視線,後知後覺到了口中那殘留的藥味,也不知道為什麼,從前明明已經習慣了,如今一抿,竟是覺得苦澀異常。
“瞧瞧,我說些什麼,你總是當耳旁風,你長姐一說,你便乖得跟什麼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