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芙簪發的手一頓,他看見了那後脖頸從領子下延伸出來的一條紅痕,約一指粗,帶着不規則的細小刮痕,觸目驚心。
“你......”
月芙剛開口說了一個字,敏銳的男人馬上便明白發生了什麼,他也不管自己的頭發還在月芙手中,猛地一下站了起來。
“刺啦”一聲刺耳的聲音,是凳腿被腿頂着剮蹭地闆的聲音,月芙一下沒反應過來,手中還抓着男人的頭發,把男人扯得往側後一彎腰,面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月芙大驚,立刻松開了自己的手,男人剛剛盤起的頭發便披散下來,那隻銀制的扇形雕花發钗也“啪嗒”一聲落在了地上。
獲得自由的男人立刻捂着自己的後脖頸,轉身對着月芙。他面色煞白,後退了好幾步,退無可退,後背緊貼着船艙的隔闆,瞳孔緊縮,驚恐之情溢于言表。
月芙沒有說什麼,在驚訝過後,他的表情馬上恢複了平靜。他蹲下身子撿起了那隻發钗,銀子本就質軟,上面凸起的雕花還十分精細,被這樣一摔,少了好幾朵,也不知落在了哪裡。
“何必這樣驚慌呢。”月芙撫着那雕花的斷口苦笑起來。
他剛向前半步,男人便使勁向後蹭,仿佛月芙要是堅持靠近,他就能把自己嵌入牆壁之中。好在,月芙沒有強硬接近的痕迹,他隻是走近梳妝台,将發钗放回妝奁之中,推入抽屜,合上了妝奁的門。
“你可知,按照大桓律令,妻毆夫者,以一般傷人罪減二等論處,即笞二十,若見血,則杖四十。”
男人聞言,終于忍不住冷笑出聲。
“你懂什麼?”
自從被帶進二樓,他終于第一次開口,嗓音粗粝嘶啞,如同大風天呼嘯着侵蝕山壁的黃沙。
“在我們村裡,便是被妻主打死的都有,拿點錢便能了事。像你這樣養尊處優的家生子,能懂什麼?”
說完,男人立刻将視線瞥向一邊,不敢看月芙的臉。
他知道,月芙隻是好心,可這樣無用的好心隻不過更是襯托他悲慘的生活罷了。
他又是厭惡,又是害怕,害怕在對待自己溫柔的月芙的臉上,看到屈辱和憤怒。
“我不是家生子。”月芙輕輕開口。
他沒有男人想象中的那種憤怒亦或是屈辱,語氣依舊柔柔的,帶着一種看着調皮搗蛋孩童的無奈。
男人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聲,忍不住擡眼望過去,卻正好看見那件象牙白曳地打褶長衫落在了地上,而隻穿了雪白裡衣的的月芙轉過身去。
裡衣順着光裸的脊背滑落至腰側的時候,男人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氣。
月芙無意識大衆意義上的美人,脖頸雪白而纖細,脊背骨肉勻稱,突出的肩胛骨如同振翅欲飛的蝴蝶,蹁跹于脊背之上。
然而,那本該是完美的脊背之上,卻落下了大大小小數十道疤痕,如同醜陋地盤亘于大地之上的蛛網,牢牢捕捉着那隻蝴蝶。
這樣的痕迹實在是太眼熟了,男人感覺自己的脊背也開始發燙,整個身子都顫抖起來。
“很眼熟吧。”月芙咯咯笑了起來。
他攏好自己裡衣的衣襟,這才轉過身來,撿起地上的長衫,一邊往身上穿,一邊淡然地開口:“這是我曾經的妻主留下的。”
他頓了頓,收緊了腰帶,這才繼續道:“我家祖上原先當過官,風光過一陣,可到如今也落魄得差不多了,家中子弟沒有一個讀書有出息的。為了維持家中表面風光的生活,母親将十五歲的我嫁與了一個年餘四十的富商當小侍。”
說到這裡,月芙苦笑了一聲:“當然,我知道,按照大桓律令,隻有有品級的官員才可納侍,可你也知曉,給些錢就能擺平的律令,不過是一紙空文。”
“那富商好酒,常常喝個爛醉,醉了便要拿着鞭子在房中打人,打死了好幾房小侍,往往就是草席一卷便丢了亂葬崗,悄無聲息,當真是人命如草芥。”
“十六歲那年,那富商帶我一同遊船,酒過三巡,當場便強壓了我想行事。可她大約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無力形事,惱羞成怒之下舉着酒壺就要往我頭上砸,被驚慌失措的我推了一把,頭磕到矮桌檐角,當場殒命。”
“當時四周都是尖叫聲,其他人粗這嗓子便要指揮護衛來擒我,我衣衫不整地往外跑,卻一頭撞在了受邀前來隔壁船艙赴會的公子身上。公子聽聞來龍去脈,做主保下了我,并且問我,願不願意跟着他。”
月芙終于整理好了自己的衣衫,他緩緩擡起頭來,臉上的笑意卻早已收斂不見。
“你呢?”他淡淡看着男人,一字一句問道,“你願不願意從此跟着公子?”
天色已暗,房間内燭火通明,躍動的火光隻是如豆般一小點,映在男人漆黑的瞳眸之中,卻漸漸變成了漫野燃燒的熊熊烈焰。
他放下捂着脖頸的手,挺直了脊背。
他感覺思緒此刻似乎變成了月芙後背上那隻蝴蝶,掙脫蛛網的束縛,煽動翅膀,飛過高山河海,飛向遙遠的自由之地。
“我願意的。”他啞着嗓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