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祯已經七十多歲了,但是兩鬓僅有微微白發,脊背挺得筆直,雙眸銳利明亮,此刻她正在氣頭上,緊蹙眉頭左右踱步的時候看起來雖然微微跛腳,但仍舊有大步流星的氣勢。
“你,你!”雲祯踱步途中停下來,一手拄拐,一手食指指尖直指雲瓊。
雲瓊被指着面色也沒有什麼變化,他本就是一個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可抿得蒼白而平直的薄唇還是透露出了他平靜表象下的對雲祯的反抗。
雲祯氣急,這麼多年以來她深知自己這個孫兒那決定了就八百匹馬都拉不回來的犟驢一樣的性格,伸手就要抓了案上的畫卷往雲瓊頭上扔,被一旁的侍女慌忙阻止。
“老夫人,老夫人,不可啊老夫人。”那侍女一把抱住雲祯的手臂,讓她扔不動的同時搶下那畫卷,趕忙遞給旁邊的其他侍女。
“晚燕,你放開我!”雲祯扯着自己的手臂就要甩開人,但因為一邊的腿使不上勁,幾乎就要摔倒。
那被稱為晚燕的侍女趕忙代替拐杖攙扶住雲祯,一邊還騰出手來往她胸口上順,勸阻道:“大夫說了不可動怒啊老夫人。”
雲瓊也被吓了一跳,趕忙站起身來繞過書案來到雲祯面前,剛試探着想伸手代替晚燕攙扶雲祯,就被雲祯一拐杖重重打在手臂上。
“逆子啊,逆子!”雲祯顫抖着咬着牙,恨鐵不成鋼,“你真想我們雲家斷後不成,逆子!”
雲瓊手臂上肌肉十分結實,即便是這麼一拐杖,其實也沒多疼,他抖都沒抖一下,隻是默默地縮回自己的手臂,垂眉順眼站在雲祯面前,任憑她發洩。
老太太罵了一會終于累了,晚燕見狀喊了一聲,好幾個侍人手忙腳亂搬着扶手椅進來。雲祯被晚燕扶着在扶手椅上坐下,狠狠順了幾口氣,這才平靜下來,歎息道:“佘家雖是庶女,但年歲隻比你小兩歲,是滿京貴女中極少見年歲與你相符又未曾成婚的了,你到底有什麼不滿?”
雲瓊仍是沒有說話。
雲祯氣得又想打他,但她剛舉起拐杖,看着雲瓊從衣服下撐起來的那手臂的肌肉線條,又歎了口氣放下了。
“你若是實在不滿,尋個身份低一些的入贅将軍府也是一條路,你看另一邊的戶部尚書家的......”
“祖母。”雲瓊突然開口打斷了雲祯的話。
他微微掀開一點眼皮,用一種很平淡又仿佛看透了一切的眼神盯住了雲祯。
“撫國将軍府堅決不能涉入黨争,您明白嗎?”
雲祯的嘴唇翕動間面色慘白,連兩頰耷拉下的皮肉都開始顫抖,半晌才放棄一般閉上自己的眼睛。
送走祖母,雲瓊感覺有些精疲力竭。他單手撐着額頭,靠在書案前平複了一會心情,還是耐着性子開始動手将那些攤開的畫像一幅一幅收卷起來,丢回掀開在一旁的書箱之中。
他不愛被人随身伺候,因此大多數時候,書房中的東西都是他自己親自整理的。
把畫像都塞回書箱,蓋上蓋子,吩咐守在門外的欽元冬帶人把箱子擡回祖母那裡以後,雲瓊才真正放松下來,坐回書案後的椅子上,伸手從暗格中取出一封密信。
密信的下面,是一張秘折,折子裡面記錄的正是白若松的生平資料,是女帝在他離開禦書房前交給他。
他忘不了女帝在交給他這本折子的時候,臉上那揶揄的表情。
“說起來,這次随行的探花娘子和懷瑾還有些淵源呢。”
聽到女帝這樣說,雲瓊的心在一瞬就提了起來。他幾乎都要以為女帝手眼通天,能知道他今日偷偷回京,必然也能知道今日在霖春樓發生的事情,也能知道不久前白若松才将自己随身的佩環送與了他。
可他終究還是習慣了喜怒不形于色,盡管内心十分慌張,面上還是不緊不慢道:“哦?”
“懷瑾還記得數年前盛雪城城破的事件嗎?”
雲瓊點了點頭:“臣記得。”
“咱們這位探花娘子便是盛雪城的孤女,一路從盛雪城過來平京參加春闱的銀錢,正是撫國将軍府出的。”
雲瓊初聞還有些訝異,再一細想這才回憶起前因後果。
盛雪城是邊塞要城,易守難攻,自雲瓊領兵以來隻破過那一次,就是内奸通敵,從内打開了城門。
他那時還遠在百裡之外,收到拼死逃出的傳訊兵傳來的消息後,後帶着一隊精銳騎兵日夜兼程趕到了盛雪城。
在盛雪城守了半輩子的校尉戰死了,屍體被腰斬,上半邊被挂在了城牆之上,像一個巴掌狠狠扇在了雲瓊這個雲麾将軍的臉上。他帶着人夜間偷偷潛入,控制城中要處,次日就俘虜守城蠻人,收複了整個盛雪城。
在他處理盛雪城遺留事物的時候,發現了盛雪城的這位守城校尉生活清苦,沒有成過婚,也無兒無女,每年俸祿全用來養一院子的遺孤,是真正的清正廉潔,品行高潔之人。就連已經見慣了生離死别,人性醜惡的雲瓊也不免有些動容,于是寫了封信寄回将軍府,叮囑府中每年都要往盛雪城寄銀錢,用于繼續供養這些遺孤。
沒想到白若松,居然就是這些遺孤中的一位。
女帝聽完了雲瓊的這番解釋,感歎了一句:“這位探花娘子與懷瑾甚是有緣啊。”
有緣......嗎?
雲瓊下意識隔着自己的衣襟摩挲着那一塊揣在懷中的環佩,神色卻冷淡了下來。
有緣嗎,是真的有緣,還是人為呢?
他與佘文約在霖春樓,這麼巧她們就也來霖春樓,又這麼巧就遇到大放厥詞的醉鬼,而霖春樓背靠朝廷大員,護衛卻一直不出現,讓她們來了這麼一場鬧劇,從而與他交集,徐彣又正好推薦她攪和進如今這件事當中。
這些事情,樁樁件件,都是巧合的幾率有多少?
女帝雖然不清楚霖春樓之事,估計也是心存疑慮的。
女帝明顯看中無根無底,未曾加入任何黨派的白若松,想要讓她成為自己的心腹,但又覺得這樣的人太過清白,出現得也太過巧合,想借此機會讓自己試探一下。
“白若松。”雲瓊輕輕念出了這三個字。
他從一旁揭過一張紙,自筆架上取下自己的竹筆,思忖片刻後寫下了幾行字,吹幹後将紙疊成巴掌大小,喚了欽元冬進來交給了她。
“派人去查。”雲瓊冷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