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靈均正要再勸他,一陣秋風吹起,卷起那人蓬亂的頭發,隐約露出那人沉若深潭的一雙眼,隻是在對上薛靈均時,乍然驚起波濤,忙轉開了頭,躲開薛靈均的視線。
薛靈均微微一怔,沉寂多年的回憶忽地湧上心頭,這……這人的眼睛,怎麼有些像他當年最親密的兒時玩伴,林岱安?
“玉郎!”薛靈均一把拉住那人的手臂,吃驚道:“是不是你?”
那人雙目中射出冷意,冷冰冰道:“公子認錯人了。”
王琳等得焦躁,翻身下馬,“靈均,你認識他?”
薛靈均還未開口,那人便搶先道:“這位公子金玉一般的尊貴人兒,草民卻是腳底下的泥,路邊的乞丐,哪裡有機會和公子這樣的人認識。”
說着,猛地伸手拽開了薛靈均的手。薛靈均向來被他母親嬌慣,不曾受過一丁點兒皮肉之苦,那人手上用了蠻力,薛靈均手腕上立刻青紫一片。
他頓時滿心失望。
玉郎絕不可能這般對他。
薛靈均垂頭去瞧那人的手,手掌寬大,關節分明,手背青筋交錯,指腹上布滿了硬繭,顯然是做慣了苦工的,而玉郎的手如玉一般,執筆寫字時,尤其好看。
時光如梭,六年一眨眼過去,他一直沒有林岱安的消息,多次派人去打聽,卻一無所獲,又怎麼會這般輕易就在京城遇到。
或許是他近來日思夜想,神思恍惚,竟然将這人認作玉郎。
不多時,王琪踏踏策馬歸來,翻身下馬,手中捧給王琳一個包着的粉色錦緞帕子,王琳掀開一看,正是他那塊玉佩。
這可真是尴尬了。
“王術個烏龜王八蛋!淨給老子惹麻煩。”王琳低聲唾罵了一句。
“玉鳴兄,既然是冤案,又涉及朝廷命官,當立刻禀告大理寺,調查卷宗,或派人去元洲實察。”
這下,戲也看不成了。
王琳一腔心意泡了湯,又不願對薛靈均使臉色,隻好應下。
但讓這乞丐坐他王家的馬車,那是門都沒有。
“玉鳴兄,他長得像我一位家鄉故交,我見了他便覺得有些親切。”薛靈均轉過臉,一雙清澈的眼看過來,期待地看着王琳,“他身上有傷,可否借你的馬車一用?”
“……”王琳心内不快,不滿地上下打量這個乞丐,但嘴上還是答應了薛靈均,“既然是你開口,自然好說。”
“不必。”那人冷聲拒絕,“不敢污了王二公子的大駕。”
王琳本就不爽,聽了這話更是心有怒氣,正要勸靈均走,卻見薛靈均脫下身上那件月白色鑲金絲的繡袍,露出裡面一件天青色綢衣,更襯得整個人亭亭玉立。
薛靈均将那繡袍遞給那人,“你穿我的衣服,就不會弄髒王公子的馬車。”
他說這話,是真心實意的。
但一般人聽了,恐怕會覺得受到莫大的侮辱,王琳以為這個方才看起來脾氣又臭又硬的窮乞丐,一定會嚴詞拒絕,再辱罵薛靈均一番。
因為又窮酸又非要給别人展示自己多麼有骨氣的人,他王琳也見得多了。
“靈均,”王琳不滿道,“我都沒穿過你的衣服。”
話音剛落,就見那人真的接過了薛靈均的衣服,默默穿在身上,王琳甚至從他的動作中,覺出幾分與他叫闆的意思來。
但在薛靈均的眼裡,又是完全不同,不過是個可憐人,為了洗刷冤屈不得不放下自尊。
薛靈均眉目染上惆怅色。
天色将暗時,幾人到了長安街的大理寺衙門,卻吃了個閉門羹。
“去去去,到别處去!”那守門兩個官差是新來的,并不認識王琪,不耐煩道,“大理寺已經下差了。”
王琪皺眉道:“連我家公子也沒空見嗎?”
“我管你是哪家公子,這天子腳下的少爺公子多了去了,你當大理寺你家開的?”那門差一點也不給王琪面子。
“你個不長眼的東西!連王家二公子也不認識?”王琪生氣道,“魏典呢?讓他親自出來,看他是有空沒空。”
那門差聽說是王家二公子,吓了一跳,忙上前殷勤道歉:“原來是二公子。小的有眼不識泰山,這就去通報魏大人。”
過了片刻,大理寺的青石闆門縫裡,闊步邁出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四方臉,紅黑皮,兩道眉毛上挑,透着嚴肅和冷峻。
“二公子,請裡面說。”
魏典單獨請了王琳進去,過了許久,王琳才出來,後面跟着兩個衙差。
他皺着眉,神色極其嚴肅,對薛靈均道:“靈均,今日先将這乞丐交由大理寺,詳情日後再說。時機不巧,有點麻煩事,我得進宮一趟,去見陛下。”
說完,不待薛靈均回答,就匆匆騎馬走了。
薛靈均吓了一跳,什麼事要見陛下這麼嚴重?
兩個衙差領着那乞丐進去,當着薛靈均的面關上了大門。
王琪卻還沒走,在一旁問:“薛公子,我送你回去,還是?”
薛靈均盯着那緊閉的青色大門,搖了搖頭,打發他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