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裡森喊出了他的名字:“……雷格巴?”
那少年瞥過去:“你認識我?”他在認真發問。
克裡森眼睛往他手腕、腳腕以及腰際各溜了一圈,一聲未吭,隻沖他笑了笑,那笑容跟前天晚上的黑發侍者一樣意味深長,像是在對待什麼有趣的物件,而不是一個與他說話的人。
名為雷格巴的少年定定望了顴骨高聳的棕皮膚一眼,像在記憶或研究他的表情,随後若無其事收回視線,徑直來到桌前。
他走近了,艾格便聞到一陣還未散盡的香料,甘草、蘇合香、麝香、薰衣草……船長室的味道,他從那裡來。
“醫生不在也沒關系。”他望着桌上打開的藥箱說,還是那種口音濃重的腔調,語氣卻利落,“這兩罐藥,我要的。”說着指了指藥箱裡的兩個罐子,看了看艾格,又看看伊登,似是征詢。
伊登愣了一下,把藥箱往前推了一點:“醫生走前說過,這些可以随便拿。”
于是他點點頭,把兩個罐子一左一右塞進兩邊寬大的褲兜。
罐子裡的草藥不是常見的幹燥褐色,而是綠油油的糊狀。罐子從艾格鼻端擡過的時候,他沒能辨認出這是什麼藥,隻從複雜的氣味裡嗅到一點治療外傷的常用草藥。
正在他收回打量,低頭繞起自己繃帶的時候,桌前的少年突又轉回身,掏回一個罐子,放到了桌上。
罐子被推到艾格手邊,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對上了擡起來的綠眼睛。
“最後兩罐。”他說,提醒似的,“船長怪癖不少,省着點用。”
說完,他看了眼桌子,彎下腰,伸手攬過桌上的東西,檸檬皮、空掉的瓶子、換下的繃帶……像個禮儀粗糙的侍者,抱着垃圾離開了。
艾格看到自己帶血的繃帶從他的臂彎裡蕩了下來,眼睛下意識從那背影的後腦勺滑到那輕盈的下半身,觀察了一會兒,也沒發現有什麼“怪癖”留下的痕迹。
艙門關上,室内一陣安靜。
一左一右兩道目光同時長在了他身上,左邊那道更是如有實質般黏在了臉上,艾格打量了兩眼手中藥罐,轉頭回視。
克裡森有一陣沒說話,隻拿眼睛滑過他的正臉,半晌才動了動嘴唇:“你……認識他?”
艾格低頭給繃帶打結。
“剛知道他叫雷格巴,你說的。”
棕皮膚的男人哦了一聲,眼神在屋子裡飄忽了一會兒,重又來到那張紅發碧眼的側臉。
“你要是在這艘船上四處走走,尤其是底艙,你早就該聽到他的名字。”
“他很有名?”伊登問。
“我指的是你們能聽到他的名字。”
他放慢了聲音,像是在讓自己的腔調更加耐人尋味。
“你們晚上去底艙走走,專挑那些沒人的角落,走廊拐角,酒桶後面,運氣好的話碰上有燈的地方,你就能看上一場好戲。放在陸地,最熱鬧的妓院裡可都沒有這種節目——兩個,或者三四個脫了褲子的男人。不過那會兒他們可能不管他叫‘雷格巴’,他們隻會叫他‘寶貝兒’——‘寶貝兒,你真棒’,每次都是這句,最敬業的妓.女也得為這重複的蹩腳恭維翻白眼,而雷格巴寶貝兒始終熱情。”
他因病沙啞的嗓音學着那下流語氣,讓伊登不自覺地揉了揉耳朵,幾乎沒反應過來他話裡的意思。克裡森繼續把話說明白:“隻要三枚銀币,人人都能跟他來上一段,比帕斯頓港最大的妓院要便宜。”
他摸了摸兜,摸出僅有的一枚銀币,肩膀面向艾格,聳了聳,好像他是他的嫖友似的,跟他輕佻抱怨。
“但也隻便宜那麼一點。”
艾格目光往那湊近的肩膀一垂,接而徑直擡到那張臉上,棕皮膚男人随即挪了挪肩膀,把伸過來的銀币捏回了掌心。
那邊伊登張了張嘴,好一會兒才消化掉他這一番話。
“……可我們聽說過,他是船長的——船長的——”
“船長的漂亮小羊?”克裡森把臉朝向他,“沒錯,其中一隻,潘多拉号的船長有多慷慨,你們現在應該知道了,這隻小羊甚至被允許在陌生港口上岸。”
他又打了個噴嚏。
“沒人比他更會找樂子,在你們登船簽契的時候,說不定他正躺在你們那小島的小妓院裡,睡你們家鄉的女人呢……順便教她們怎麼叫.床。”
伊登久久不能言語,回想那少年樣子,沒記錯的話,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給他的印象幾乎是清澈的。
“外表上……完全看不出來。”
“外表上,你也看不出他從哪裡來的,一個原始叢林的部落?或者一個衣服都不用穿的山洞?大海的另一端,那種放蕩野蠻的地方不在少數。”
伊登已經不想再談論下去了,這裡可是充滿幹淨草藥味的船醫艙室,這些話題更适合在酒氣熏天的底艙,他覺得發燒中的棕皮膚室友話裡話外都帶着股熱烘烘的病氣,令人想要挪凳遠離。
“醫生怎麼還不回來……”他不由自主再次嘀咕,說完他才想起剛剛艾格的話,一低頭,看到桌上那瓶綠色罐子,又回憶起了船長室飄着香料味的壓抑空氣。
真要找去船長室?他猶豫着想問艾格,正在此時,艙門再次被推響,隻有一個人能讓門窗的聲音那麼溫和親切,醫生終于回來了。